第280章

  “和问卷一起发过来的附件里还有一份我没有想到拓展问卷,里面罗列了你从小到大所有她认为对你影响至深的成长节点。大到你参加的每一场比赛,小到你立下的每一个誓言,几乎称得上事无巨细。”
  说到这里,易敬容的神色有些复杂。
  顾南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由凝神细听。
  易敬容道:“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比我的同事还要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爱在亲属之间很常见,能送亲人进研究中心无疑都是因为爱。
  但在爱里,忽略也很常见。
  爱是真的,距离也是真的,从古至今,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隔阂。
  顾望南给顾南的爱,是难得一见的珍稀品。
  而她要的,就是一个被这样的爱注视着长大的人。
  “她用文字推给我一个活生生的顾南,让我对你的苏醒抱有着极大的期待,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你是天光项目的第3001名沉睡者。”
  顾南:“可我的序号是2703。”
  “那就是后来的事了,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意外,你成了2703。”易敬容笑了笑,“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醒过来了。”
  “我是对的。”
  顾南搭在膝上的手忍不住抽动了两下。
  她明白了易敬容的意思。
  天光模拟唤醒系统给出的特殊刺激是一套量身定制的世界观。
  项目的基础逻辑是数据与情感的交融。
  数据越精准,世界越真实,刺激越强烈,苏醒概率就越高。
  易敬容说的没错,她有一个好妈妈。
  顾望南没有生过她,却凭爱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你就没有想过,我会沉溺在模拟世界里不愿意回来?”
  易敬容眼神微亮,“你不会的。”
  顾南直视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眸清澈得过分,就像两块玻璃,能映照出一切的罪恶与肮脏。
  “我了解你,你不会的。”易敬容说:“你一定会回来。”
  一个能将年幼的梦想浇灌出花朵的人,怎么会迷失自己?
  一个体会过真正的爱与自由的人,怎么会为虚假驻足?
  只有抗争才会清醒,只有清醒才会痛苦。
  “我知道过程并不那么愉快,但好在结果是好的。”易敬容了解过模拟系统给顾南创造的世界,未来、赛博、权力倾轧,恰好压制一个稚嫩的毕业生程序员。
  或者说,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活着,对任何一个21世纪的年轻人来说都是莫大的挑战。
  易敬容心有所感,轻下声音,“你所经历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顾南睫毛微颤,微微阖着眼,试图藏住突然汹涌起来的情绪。
  值得吗?值得的。
  顾南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听不得这样的话。
  波动的情绪就像夏天的骤雨,噼里啪啦砸下来,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不想在易敬容面前示弱,便没有抬头,低声道:“我要想一想。”
  “好。”易敬容痛快答应,然后站起来走到顾南身后,“理疗还要一会才结束,再去逛一逛?”
  顾南想了一下,点头。
  易敬容推着顾南逛了两圈竹园,被竹林里的蚊子围着叮,逃也似的回了康复大楼。
  顾望南从理疗室里走出来,见顾南满脸大包,惊了,“怎么被叮成这样了?”
  顾南瞥了易敬容一眼。
  易敬容难得心虚,干笑了一下。
  她喜欢看竹,于是多逛了一圈,因为一直在活动,蚊子叮不上她,但顾南动不了,蚊子往身上一趴就能美滋滋吸个饱。
  她确实是个科研脑袋,完全不会照顾人。
  易敬容把顾南交给顾望南,什么都没好意思说就走了。
  医生出来推顾南进去做理疗,同时交代顾望南回去躺着休息。
  顾望南欲言又止,顾南道:“妈妈休息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回去吧,待会我让护工送她回去。”医生说完,把门关了。
  顾南是目前唯一一个苏醒的病人,全研究中心的人都认识她,恢复情况也是医生之间经常讨论的话题,于是医生只简单问了两句,就把顾南搬上理疗床,开始针灸。
  扎好针,医生坐到一边定了个闹钟顾南不能动,她不用担心跑针,安安心心刷起了手机。
  今天做的是中西医结合针灸,扎上针后会用弱电流刺激穴位,做的时候酥酥麻麻,做完之后全身发热,很舒服。
  顾南趴在床上,听着手机外放的短视频音乐,迷迷糊糊起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到了纯一的声音。
  “怎么在这里睡?”
  第402章 纯一,抱我 都是假的才好
  顾南微微睁开眼,看到纯一正弯腰看着她。
  他一手撑在书桌上,一手摸着她的额头,随后似是想起她是厉鬼,不会着凉,于是收回手,低声问:“累了吗?”
  顾南呆呆地看着他。
  那是一双熟悉的凤眼,眼内略尖,眼尾上扬,薄薄的眼皮压着清光,一派威严的慈悲之相,“纯一?”
  “嗯。”纯一应着,俯身把顾南抱起来。
  他的手臂很结实,抱起人来不偏不晃,他的胸膛很宽厚,靠起来很安心,但热得像个火炉,专克她。
  他把顾南放到床上,肩膀撞了一下床上挂着的红绸花。
  顾南的目光随之而动,发现这是纯一打的架子床,这是他们在石山村建的屋子。
  她探身去看,书桌一角随意放着几封写好的信,中央的镇纸下压着一张写了一半的信纸,墨迹已干。
  不远处的窗台上放着一只圆肚花瓶,插着一束淡紫色的马兰菊,枝叶上坠着水珠,似乎是新换的。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
  “做梦了?”纯一说。
  顾南回眸看着他,有些试探地点了头。
  纯一也看着顾南,幽黑的眼瞳中似有柔软的微光流淌,他坐得离顾南近了一点,轻声问:“不开心吗?”
  顾南不答反问:“你开心吗?”
  纯一沉默了两秒,然后缓缓倾身,枕在顾南的膝上轻轻蹭了蹭。
  他仰视着上方的顾南,目光专注,明如炼华,没有直接回答顾南的问题,而是道:“别不开心。”
  像只高傲的猫咪,嘴里虽然喵呜喵呜说不出好听的话,身体却很坦诚地充当着抚慰剂。
  他很少在床榻之外向顾南露出如此温和弱势的姿态,顾南被他蛊惑了,高高竖起的心防一点点融化,“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心。”
  纯一想了想,“想吃什么就去吃,想玩什么就去玩,想做什么就去做。”
  一个清心寡欲的和尚说起玩乐,想来想去只有这两句干巴巴的话语,顾南的神色柔和下来,似考验,似为难,“我动不了。”
  纯一思索的时间更长,过了很久才说:“有人为难你吗?”
  “算不上,但是我怕。”
  “怕什么?”
  顾南沉默地想,当然是怕再次成为砧板上的鱼,怕再次走上赴死的末路。
  顾南知道她对易敬容的敌意有些草率,可是控制不住。
  因为她不再是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高校毕业生,她是那个在新年跳崖却死而后生的苏醒者。
  在这个任何一个人都能俯视她的时刻,她不得不谨小慎微,三思后行。
  “别怕。”纯一握住顾南的手,手掌宽大,指腹上的茧子硬硬的,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力量,“你是敢与天争命的人。”
  她是个敢与天争命的人啊。
  顾南眼眶微红,张开了双手,“抱我。”
  纯一撑起身子,修长有力的双臂把顾南抱得严严实实。
  顾南回抱住他,下巴搭在他肩上,微微一偏头,就能闻到他颈间劲冷的幽檀香,“纯一。”
  “我在。”
  顾南抱紧他。
  “别怕,我在。”
  顾南睁开眼,见到一片雪白的光,在光里,小木屋不翼而飞,只剩下病房里晃眼的天花板,与弯着腰的顾望南。
  顾望南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肩,低低的安抚声温柔得让人落泪,“别怕,妈妈在。”
  顾南用力眨了眨眼,“我梦到纯一了。”
  顾望南没问纯一是谁,只轻声应和。
  顾南扯了扯嘴角,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显得有些滑稽,“我竟然梦到纯一了。”
  他是个山岳一般的人,秉节持重,不矜不伐,只需静静端坐着,就充满了力量。
  可他是假的。
  他只是系统写给她的一串数据。
  有那么一瞬间,她多么希望他是真的,只是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空间。
  可她又知道,他是假的才好。假的没有痛苦,不会悲伤,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他。
  都是假的才好。
  *
  顾南的康复训练按部就班,她没去找易敬容,易敬容也没再主动找她,仿佛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重视她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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