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疑惑没被问出口, 却有人回答了她:
“这里曾经是——死者之国。”
小满转过身, 苍白的世界像是云雾倏然被狂风吹散一般,豁然开朗了。
种种姿态的晶莹雪白的建筑从清澄的空气中剥离出形体, 而一名披着斗篷的高大男性轻松跳下十几米高的雪色石柱落在小满面前。
他信手挑开兜帽, 让金发与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重见天日。
“虽然它在世界表层的坐标最近被某个家伙改动了, 连带着里层也变成这样,不过功能都还在。——你刚刚看见的那些, 就是最近才死去的灵魂。”他说。
小满快步走近他, 久违地感到安心。
她尝试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一种保护措施。”贝尔纳鲁都斯看上去和分开时没有任何不同, 华丽得跟素色场景有些格格不入。
他随意解释一句,抬手轻轻戳在小满额头上,说:“闭眼。”
小满老实闭上眼睛, 便神奇地看到了“自己”。
她就像悬浮在半空的一丝飞絮, 俯视着躺在床上昏睡的自己。
只见自己身上的外伤不知何时已经得到妥善处理, 有月光从高处狭小的窗口里照进来,映着她的脸色,甚至比平常还红润些。
但同时她原来的衣物和装备也被没收了,换成一件最普通的圣堂制式的麻布白袍, 手腕上还戴着一对刻满封禁术式的铁环, 除此之外似乎状态不错。
她睁开眼睛,看着贝尔纳鲁都斯继续往下说道:“我留给你的奖品现在才被触发, 这些人还是太弱了。”
“……贝鲁,你可以说得清楚一些, 我真的听不明白。”小满诚实地表示她很难通过这么点信息就联想出前因后果。
“这段时间你都没遇上过真正的危险吧?直到刚才。”龙王说道。
小满点头。她已经记起白天发生的事了,她来到商业之城外,恰巧目睹了庇护全城的圣白屏障浮现的那一幕,结果刚进城不久,就被那个圣堂之剑突然出手逮住打伤。
简直不可理喻。
“好吧,也算是因祸得福。”听完她简短的描述,龙王好像没有半点护崽本能似的平静地说。
“就直接告诉你吧,你拥有的这份奖励本来能让所有战士羡慕得发疯。现在它只能在危及生命的时候发挥点疗愈效果,顺便保护你的灵魂,那是因为你自己还没有任何战斗的意志。”
贝尔纳鲁都斯揉了揉小满的脑袋,手法依然熟练,像是领主大人巡视时看见个志向远大要做骑士的勇敢小崽子时会做的事。
“我反抗了的。”小满说。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评价她,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更不可能费口舌去搭理,但贝鲁是那个能让她有情绪波动的少数人之一。
“你想杀了他吗?”龙问。这时他不再像是一个懒散平静的年轻君主,大地一般带有矿石色彩的龙瞳垂顾着小满,冷静地观察她的心性。
“不。”小满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她不懂有什么动辄杀人的必要。
“但那个人很碍事吧,只要杀掉就能让他永远闭嘴,不再对你指手画脚。只要你想就能做到,那为什么不做?”他认真地问。
即使他正说着这样的话,表露出身为能轻易毁掉一座城市致死无数的强大生灵所具有的,仿佛理所应当又危险的观念,但明亮的金发落在这张脸、这双眼睛附近,让他的样子仍然与邪恶毫无关系。
“我不会喜欢这样的人,但他……保护了很多人。他对世界是好的。”小满说。
“他没有想杀了我,只是我们的想法不同。我不恨他。”
长尾轻松地推动着一块数百斤重的精美断柱滚过来停稳,贝尔纳鲁都斯坐下来,示意小满也坐。
“其实把它送给你之前我就预料到是这样。”龙带着点无奈而包容的态度,“没关系,当你想去厮杀时,它就会帮你的。”
“那要怎么醒过来。”小满更担心这个。她猜自己的施法能力已经被禁锢了,而自由和随身的装备更是一起失去,情势应该说很不妙。
但作为暂时与重伤的躯壳脱离开的灵魂,她居然不是很着急回去。据说是变了样子的死者之国像一座宁静安谧的白色空城,这样的氛围莫名其妙地令人向往。
她也有很多天没见到过贝鲁,只是重逢便有些高兴,更不介怀受伤的事了。
而且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之后,小满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期盼。
……妈妈和素袂的灵魂也在这里吗?是不是留下来就可以和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多相处一会儿也好。
“别想赖着不走。”龙王轻易看出幼崽这点对他而言几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想法,不客气地弹了她脑门一下。
其实一点都不痛,但小满紧接着眼前一花,身体忽然变得重若万钧。
她醒来了,回到了现实。
但是,四周的氛围好像与刚刚看到的只有她自己的囚室不同。
在视线重新聚焦后,从床上支撑起上身的小满发现,狭窄的囚室另一头,窗下墙壁形成的夹角处原来还沉默地站着一个人。
囚室角落暗得可以,让她只能勉强辨认出一部分发梢有眼熟的卷曲弧度,并且在微光下浮动着近日观察过很多遍的迷离幽紫色。
小满将信将疑地轻声问:“……尘醒?”
那个看不清样貌但感觉其实微妙地不太像尘醒的人听见了,僵硬地歪歪头。
接着他好像是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
“对,我是尘醒。”他从善如流地应下,“我来带你出去。”
连声音都不像。但是从头发的特征来看,应该是有关联的吧?或许是尘醒派来的人。小满勉强决定信他一次。
或许是从身为亡灵的老师开始耳濡目染的,如今小满看这种在暗处出现、而且浑身气质跟正直的好人完全是反义词的家伙,倒比看着阿玛拉那类人物要觉得亲切一点点。
“不介意吗?从圣堂的看押中逃走,可能会得到什么新罪名。”那人没有上前,略带戏谑地问。但整体态度还算友善。
“那是兽族的罪名。和我没有关系。”小满自幼就被兽族那边主动划分在界限以外,当成怪物看待,因此根本不曾产生过融入的想法,这时也习以为常般直接回答。
“你说得很对,是这样的啊。”对方忍俊不禁似的笑了,听起来越发愉快。
和这个人相比,尘醒还是太沉重了。难道他当初作为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因为温度太高,沾了几十斤熔化的沙子黏土在身上?不然怎么会明明头发又浅色又蓬松,却完全没有这样飘忽的感觉。小满默默想到。
“那么,请吧。”说着来救小满的奇怪的人抬手,打个清脆的响指。
镣铐与囚牢随之崩裂。
而且与小满见惯老师的做法完全不同,这种拆解即使是隔空发生的,都显得万分暴力。
金属制的镣铐是以像被数不清的无形利爪同时生生向外撕开似的状态,在惨烈的响声中彻底变形的,瞬息间毁坏得彻彻底底。
在下一步囚牢被毁时,小满下意识抬手捂住耳朵。
幸好,铁栏和石墙的崩塌过程在完全破坏这一间囚室后就结束了,没波及到整座建筑,哪怕声势最盛时看起来完全像是要把圣堂整体弄塌。
这么大的动静,马上就会把所有人都引过来啊……小满为这种初见端倪的癫狂势头心生戒备。
“你不走吗?”小满问。
“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既然已经恢复自由,身份不明的救援者又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小满只能做好赶紧撤出事故中心的准备,将守卫用的短棍拿走作为临时防身用途。
摘下墙上的武器后她回过头,突然愣住了。
整间囚牢的墙壁现在荡然无存,使得地上的月光更多的照进来,小满终于能够看清那张脸。
一直带有微微笑意的……很熟悉的面容。
在月光和烟尘中,他也正远远地看着她,眼神轻而空荡。
更像是死者的魂魄于深夜归来一霎。
小满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去,即使那外貌更多的是陌生,到处都是让她本能不安的怪异感。
“——你这怪物!”阿玛拉压抑着愤怒的嗓音与剑光同时出现,在黑暗中愈发锋锐无匹。
其实并不是与素袂一模一样的那人却随手将攻击敲散,在震荡的光影中高兴寒暄道:
“晚上好。你来得太及时了,走吧,我们出去叙旧啊。”
语气比对小满说话时虚假得多。
“你又有什么目的?”快步赶来的阿玛拉竟挡在小满与他之间,是个明显到无法辩驳的保护姿态。
他真的在保护我?即使知道我是弃族。
小满看着面前阿玛拉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在她十七年的人生中,遇到的兽族当然有很多坏人,和不那么坏的卑劣或懦弱的人,但也有很多善良的人,甚至是一些未曾因她的身份产生本能惧怕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