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祁绚点头。
温子曳转过身,走到桌台的另一边,浅浅打了个呵欠。
祁绚知道他玩心又起来了,搁这儿装模作样,虎牙痒痒地在舌尖磨了磨,还是跟过去,眼疾手快地拉出椅子。
温子曳施施然坐下,丢给他一记微笑。
祁绚问:“少爷累了吗?”
他即便是有意讨好的时候,表情也依旧冷冰冰的,一点也不谄媚,语气清清淡淡。
每回温子曳逗他,都觉得很有趣,他不喜欢油盐不进的硬角,也不喜欢膝盖太软的家伙,祁绚偏偏把中间的度把握得极好,顺心合意,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真正屈从。
就像抚摸着肉食动物柔软的毛皮,清楚地感知到底下潜伏的力量与危险,正因如此,每一次的低头让步都弥足珍贵,是来之不易的战利品,也是对方给予的奖赏。
温子曳对这种感觉欲罢不能。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祁绚了,找来这只契约兽,大概是他近几年来做过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享受着嘘寒问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八音盒的摇杆,说:“有点,我渴了。”
祁绚眯了眯眼,继续问:“想喝点什么?我让彼得潘去准备。”
“一杯热可可。”温子曳笑吟吟地扶着眼镜,“不要机器做的。”
祁绚和他对视两秒,面无表情:“少爷,我觉得你最近越来越难伺候了。”
“我一直很得寸进尺。”温子曳大方承认,“记得给自己也弄一杯。”
“……我知道了。”
加糖、加奶,有彼得潘的经验指导,即使是第一次弄这种饮品,祁绚也上手得轻易。
他还刻意多放了一点糖,企图齁死那位颐气指使、故意耍他玩的大少爷——反正是头一回,出点错应该还在对方容忍范围内,祁绚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他可不是完全没有脾气,时不时也会做点像这种无聊的报复。
不过这次的报复显然以失败告终,温子曳尝了一口后,眉梢极细微地抬了一下,祁绚知道,这是他觉得舒服的表现。
《温大少爷观察学》再添一笔:大少爷果然喜欢甜食。
可可粉、牛奶、砂糖的配比还亟待验证,祁绚决定以后包揽对方的饮品制作,迟早有天能齁住温子曳。
“坐吧。”
喝了一口温热的可可,温子曳示意祁绚在桌台对面落座。
两只杯子飘散出香甜的气味,这间屋子没有窗户,灯光调暗后,显得十分寂然。
周围的昏沉让温子曳缓缓松懈下腰背,倚靠上椅背。他双手交叉,指腹摩挲着虎口,难得有些迟疑。
说实话,用一杯手制热可可就把心底积压许久的秘密送出去,不是桩划算的买卖。
亏本的生意温子曳很少干,这回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承诺出去,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但话都放出去了,热可可也端来了,没有反悔的余地。
温子曳想,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故事,就给他的小狗讲一讲,凑个趣好了。
隔着杯口氤氲的白雾,他组织了会儿字句,慢慢地说:
“你刚刚问,我在拿谁作对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需要先知道这支圆舞曲的故事。”
祁绚安静地听着,他模糊感觉到,他似乎触及了大少爷十分隐秘的心事。
温子曳说:“《维艾恩瑞》,这是二十五年前,联邦一位知名作曲家所写的曲子,而这只八音盒,就是她赠予她最好的友人的新婚礼物。”
“说是‘新婚’,其实并不太恰当,因为她送出这首乐曲的时候,她的友人还没有结婚。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过不久,对方就要与一位大家族的家主联姻了。”
联姻……
祁绚听到这个词,不免有些意外,最近它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点。
与此同时,他忽然生出一些猜测,带着这些猜测,他沉默地听下去。
“《维艾恩瑞》共分四章,讲述怀春少女维艾和恋人恩瑞坎坷的恋情与修成正果的欢悦。第一章 表现恋情的甜美,曲调轻快;第二章矛盾初生,带来了动摇与酸涩,但整体仍然明朗。”
温子曳在八音盒上敲击着手指,“噔噔噔”,“噔噔”,正是那首乐曲的节拍,随着他的讲述而变化。
“第三章 ,巨大的风暴降临,两人的关系遭到摧毁性的打击。少女彷徨、犹疑、挣扎,她和她的恋人面对门第之见的倾轧,不得不选择暂时分别,双方内心痛苦不已。所以那一段沉闷、顿挫。”
“第四章 ,他们打破桎梏,终成眷属,曲调重新变得欢乐起来。”
“噔、噔、噔”。
温子曳的手指停下,曲终:“这是一个很通俗的爱情故事,表达了作曲家对友人将来恋情的美好祝愿,期望她能够和爱人像维艾与恩瑞一样,克服一切障碍,心灵相通。”
他边说,边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祁绚看得清楚,觉得有些奇怪。
“可是少爷,”他停顿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既然是联姻,贵族小姐与大家族的家主……又哪里来的‘门第之见’?”
“啊。”
温子曳将迷离的目光投向他,说不出是埋怨还是赞许。
“你问对了。”温子曳说,“所以明白吗?小姐的恋人,另有其人啊。”
他执起八音盒,慢慢转动摇杆,祁绚看到他居然是往反方向转动的。
轴承上紧,温子曳放在桌台上,顷刻流泻出另一首乐曲。
音符反向跳动,竟是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一番感受,温子曳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首曲子叫《瑞恩艾维》,runaway。”
“别名——《私奔小夜曲》。”
“由那位作曲家,送给她最好的朋友,我的母亲。”
第37章 徐清渡
——温子曳的母亲?
祁绚微微睁大了眼。
耳旁的乐曲仍然动听,却与《维艾恩瑞》的风格差异极大。
庆祝的欢悦变为了激昂的嗡鸣,沉郁的大提琴转成不甘的怒号,音符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浪涛哗啦啦地拍打礁石。渺小的船只在海上起起伏伏,风帆猎猎,桅杆摇摆,好像随时会被天威摧毁、沉入深渊。
很难想象,同一组节拍,同样的演奏,只是反向播放,竟然会给人这样震撼的感受。
温子曳的嗓音随之淡淡响起:
“我的生母,出身于中央星一个小家族,姓徐,名清渡。”
“她与我父亲一样,天生有a级的精神力,定下契约后直接步入s级,是当时晨曦学院风头最盛的优等生。
“她精通格斗与飞船驾驶,性格爽朗,静不下来,喜欢到各种地方探索冒险,学生时期就跑遍了第一星域,甚至发现了一颗未在记录中的生命星球,学院里同届一大半的人都要叫她‘大姐头’。据说,她打算毕业后就朝其他两个星域进发,总有一日要走遍全联邦。
“然而当她真正迎来毕业仪式,以为自己的人生能够像飞鸟那样,彻底走向自由时,得到的却是来自家族的联姻通知。”
温子曳的声线柔和,犹如一注清泉,在骤雨般激烈的乐声中给人留出一线喘息的余地。
可他讲述的内容,却又令人感到一阵窒息。
虽说只是寥寥几句,既不能概括徐清渡的整个人生,也没有具体事件来正面描写,但祁绚可以想象到,几十年前,这位从小家族走出的女性如何天资横溢,魅力出众,骄傲如世家子弟都情不自禁地折服。
把一只渴望天空的苍鹰关进笼中,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祁绚记得温形云说,徐清渡在温子曳出生那年就故去了……她是因此而死的吗?
她的恋人和温子曳的父亲,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仿佛知晓祁绚的疑问,温子曳忽然摇了摇头。
“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他伸出手,隔空像是抚摸着祁绚的脸颊和头发,“你不了解我的母亲,她不是情愿当政治牺牲品、为家族奉献出自己人生的那种人,更何况那时的她已经有了两情相悦的恋人。”
祁绚皱皱鼻子,觉得温子曳的说法有点奇怪。
分明在他出生后不久,徐清渡就去世了,他应当也没有见过本人才对。
“少爷难道很了解她?”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温子曳某处方面的神经,他低低笑了一会儿,笑容半是讽刺,半是忍俊不禁。
他点点头:“当然,我很了解她。我看过她在联邦系统中的留档,包括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影像、资料、数据,拜访过她的朋友、下属、合作伙伴,整理过她的语录,分析过她的行为模式,试图用心理学去侧写她的人格类型……”
他语气平静,可这番话则十分悚然。
这哪是儿子在怀念母亲?简直就像侦探在仔细调查任务目标!
祁绚定定看着温子曳,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之处——他对徐清渡的态度实在太古怪、太理性了,冷漠得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可偏偏徐清渡和他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