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她撒谎的对象,是她自己。
“我在书上看到,有时候,人类可以通过蒙蔽潜意识里的认知,使显意识受到影响,从而改变个性与人格,或者更替情感媒介的联系。”
祁绚顿了顿,“而后者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具体的名词来解释。”
“——移情。”
他侧过脸,面颊与温子曳贴在一处,人类柔软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以及微不可察的颤栗。
“少爷,你因移情而厌恶标记环。”
“苏枝因移情而爱你。”
祁绚长出一口气:“这就是今晚,我要交给你的答卷。”
小夜曲叮叮咚咚的节奏敲落,漫长的沉默后,温子曳说:“很好。”
祁绚的脸颊被濡湿了。
针扎般的刺痛从契约另一端浮现,时隔月余,他再次看到了当初匆匆一瞥的画面。
昏暗的灵堂前,大少爷在继母棺前垂着头,怀里紧拥一捧雪白玫瑰。
这是自出事以来,温子曳首次踏出疗养院。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该缺席这场葬礼。
他也这么觉得。
他木然地随着人流送葬,面无表情地被哭泣声包围。
那么多人在为死者哀悼,她的朋友,苏家的人,还有温形云。少年赤红了眼圈,死死盯住母亲的棺材,像是十分伤心。
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最伤心的那个,毕竟,亲如生母的人是为了救他,死在他的眼前。他受了重创,精神力一落千丈,变成连门都打不开的废物,不声不响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许多天。
然而温子曳心中唯有愤怒。
有生以来,他从未被如此愚弄过。
【假的。】他想,【全部、所有、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不需要多做调查,温子曳最擅长的就是从细枝末节中找到答案。只消摒弃掉感情,冷静思考,苏枝临死前的那番话就足够说明一切。
所谓的“爱”,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族大胆而疯狂的算计。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无疑,他输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他终究小看了人心,之前被捧得多高,摔下来就有多惨。骄傲、自尊,一夕崩塌。
这段日子,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只不断地朝自己发问。
为什么?
凭什么?
温子曳死死瞪着苏枝的棺材,心绪翻滚犹如地壳下的熔岩,那个曾被他视作母亲的女人正躺在里边。一想到她已安详地睡去,他心底便如万千虫蚁啃咬一般难受。
为什么你能一死了之?
凭什么你能这么轻松?
“起来啊!”
起来和我一起痛苦啊!
“为什么不起来?”
如果为救我而死,那你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岂不可笑至极吗?
“你不是爱他吗?不是说不想死吗?”
你真正爱着的宝贝儿子,你的形云,不是还没有长大吗?
不是还没如你所愿,继承温家吗?
带我出来,不是要杀了我吗?
不是觉得都是他的错吗?
……他愤恨地叫出声来,“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有本事你就起来!让我躺进去!”
没有人会回应他,永远不会再有了。
“我没错……”温子曳跌倒在棺材旁,怔然出神,他一遍遍地想,“我是受害者,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才是应当被谴责的那一个……我应该恨她。”
对,他不需要爱了,他要恨她。
可他又欠她一条命,这份恩情如鲠在喉,让他连恨都恨不痛快。
——那就还给她好了,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哪怕是丢弃他为之而生、为之而活的继承人身份……也在所不惜。
说到底,他从来没将这些放在心上过。
而被他放在心上、珍之又重的东西,全都先一步抛弃了他,背叛了他。无一例外。
苏枝是……【他】也是。
第59章 我输了
“【他】是谁?”祁绚问。
他很好奇, 原来对大少爷来说,还有人能和苏枝并驾齐驱?那又是怎样一个存在?在温子曳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温子曳没有容许他窥探下去,契约中的画面戛然而止,他稍微推开祁绚一点, 垂眼淡淡说道:“忘记了。”
“说谎。”祁绚心想。
温子曳越是回避, 他就越是想知道。这个人还真像个猜不透的谜语盒子, 每当他以为弄清了谜底, 总有下一道题等着他。
不过, 面上未干的的湿痕传来一丝凉意, 令祁绚心底倏忽一软。
人类真是善变的物种,他的主人尤其。平时难以捉摸到头疼,现在又好像兽类袒露着最柔软的要害,可以被轻易摧毁。
趁人之危他不喜欢,所以……今天就算了吧。
于是祁绚点点头:“好, 那就忘记了。”
温子曳诧异地扶住眼镜,他还以为以祁绚迄今表现出来的旺盛求知欲, 一定会追究到底呢。
真奇怪。
今晚的他是,祁绚也是。
温子曳皱了下眉, 又缓缓松开。他放纵自己倚靠在祁绚肩头,目光扫见月色中怒放的白玫瑰。他们的影子交叠着落在上边,融为一体。
就像连结着他们的契约。
他快要习惯这种与另一个存在亲密无间的感觉了,仅仅一个晚上而已。
然而温子曳提不起半点警惕。
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祁绚不是苏枝,这只雪原狼是由他亲自挑选、束缚在身边, 无家可归,独属于他的契约兽。
他们性命相连,连情绪、思维都相互窥探过, 也清楚彼此心底的创伤与秘密。世上再没有任何关系比这更牢固,更令人安心。
这么想着,温子曳心底阻塞的种种负面情绪竟慢慢褪去,有关苏枝的那些复杂感情,好像随着对方的知晓,一并分担了过去。
藏在记忆深处的毒瘤重见天日,却没有以前发疯般的耻辱和痛苦。
就如同小夜曲里的主人公们捱过了狂风骤雨,等待他们的,将是旷远的宁静,和无与伦比的轻松甜蜜。
他忍不住攀紧祁绚的肩,无论手下怎样用力,青年都岿然不动,稳稳地支撑着他,平静得令他安心。
温子曳记起先前祁绚对他的指责,他说他“不公平”,把他的人生折腾到天翻地覆,完全改变了原本的一切。
但……他又何尝不是?
他对祁绚的容忍、纵容、坦诚、认可,每每想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底线在这只兽人面前一步退、步步退,打着游戏的名义,逐渐将自己倒了个干净。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甘之如饴。
“祁绚。”温子曳恍惚地叫了一声。
应和他的呼唤般,不远处地面上的八音盒发出“咔”一下的清脆响动——那是发条即将停转的信号,这支漫长的舞曲终于迎来了终幕。
而此刻,祁绚也低下头,绀紫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恰如一泓清泉,盈盈脉脉,温柔非常。
“我在,少爷。”
温子曳笑起来,轻轻说:“我想做坏事。”说着,他主动环住了祁绚的脖颈。
虽然不明白大少爷的玩心从何而来,但祁绚能感到他心底沉重之外的释然。
算了,这样也好,他想,便像在舞会里做的那样,托着温子曳的腰,把人高高地举起来。
夜风拂面,沁凉的空气、氤氲的花香、以及八音盒拨动的最后一枚音节,在一瞬间袭来,将温子曳定格在远比从前开阔的天地里。他垂眸看向祁绚,却还不满足。
祁绚也在看他,见到大少爷微微蹙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不好玩么?”
温子曳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把自己放下来。不知是没站好还是怎么,落地时他脚踝一崴,整个人往旁边的花丛中摔去。
祁绚忙伸手去扶,反被揪住衣领狠狠一拽。
温子曳朝祁绚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这才是他想干的坏事。
“——好玩啊。”
失重的下坠只有数秒,这数秒间,祁绚有无数个办法挽回局面。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和温子曳一块跌进了花丛中,压得一簇簇玫瑰摇摆呻.吟。
“哈哈……”
温子曳对着发丝里缠住枝叶的祁绚嘲笑半天,才在青年愈发无语的神色里探出手,一根一根地替他拣走。
祁绚撑着地面叹气:“少爷,你真幼稚。”
“那又怎么样?”温子曳哼了声,“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看看祁绚,青年依旧面如霜雪,他拣着枝叶的手指忽然一顿,挪到了唇角。
怔忡好一会儿,温子曳问:“你怎么不笑了?”
祁绚不明所以,懵懂地望他:“我为什么要笑?”
温子曳理所当然:“我想看。”
祁绚:“……”
他磨了磨牙,大少爷好得寸进尺。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面无表情,“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