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自此,温形云二十年来所认知到的世界迎来全面坍塌,他茫然之余,忽然又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牙关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可你不是说,雀巢打算对我动手?你说如果不是这封信,此时此刻我已经因精神力衰竭躺在床上了!要是外公他们、他们全是雀巢的人,为什么我会……”
宿翡怜悯地注视他,好半晌没有说话。
在那漫长的无言之中,温形云终于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他不受控制地露出一抹微笑,仿佛匆匆套上一层面具;可这面具没能坚持到第二秒就破碎开来,青年自喉咙里发出一道沉闷的、凄厉的呜咽,就像浑身是伤走投无路的幼兽发出最后一声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紧攥成拳的手重重砸向地面,不顾疼痛,用力地发泄着。
苏望张罗契约仪式时的擅作主张,苏启龙频繁叮嘱背后的迫不及待,还有表哥、表姐、堂弟堂妹们……他们说过的话在这一瞬间统统浮上心头。
他曾以为那是亲情、是关切,即使他并不受用,但依旧出于好意。所以他百般容忍。
但其实呢?
在他以为的“家人”眼里,他就是这种东西!一具随时随地可以舍弃可以牺牲的傀儡!
是上天在惩罚他吗?惩罚他从前活得太轻松?惩罚他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一帆风顺?
“放心好了,他们没打算真的杀你。”
宿翡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毕竟你的存在很重要,是他们吸食温家血液、寄生和同化的最好渠道。失去你,温乘庭又怎么会放过苏家?”
“他们只是想让你和他们变成一条心。”
兽人的平静感染了温形云,让他激动的情绪慢慢回落。
他疲惫地问:“一条心?我要怎么违背从小到大的教育,和反联邦组织一条心?”
“别小看苏家的手段,你以为为什么直到今天他们还是铁板一块,从未泄露过风声?”
宿翡说,“只要给他们机会将你的性命捏到手里,他们有的是办法。”
“哪怕最开始你宁死不从,他们也可以先以怀柔入手,配合药物和心理暗示潜移默化,慢慢改变你对事物的认识。只要有第一回的让步,就有第二回、第三回……你的底线会不断往后妥协,最后变得不像你自己,唯命是从。”
他问温形云:“你觉得,凭自己的意志力能坚持多久?”
温形云答不上来。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苏枝。”宿翡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微动,“从小就活在那种洗脑式教育下的她,居然做出了反抗……尽管只是十分微小的挣扎,也已经尽她所能了。”
“二少爷,她是真的很爱你。”
第106章 同一边
爱?
换做以前, 温形云从不怀疑苏枝爱他。
可现在,他的心神已经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疲惫不堪,失去了自信。
他尝试回忆过去和妈妈相处的点点滴滴,印象中却只剩下对方挑剔的眼神和永不满意的严苛。
他现在知道了, 那并非苏枝本意, 如果不是催眠了自己, 她待他该像心中一直羡慕的哥哥那样温柔仔细。
过去曾苦苦追寻的东西, 其实最开始就唾手可得, 强烈的落差感让温形云感到无比讽刺。
说到底, 爱究竟是什么呢?
严厉的教育是爱?宠溺的纵容是爱?放任自由是爱?
还是说一意孤行的“为你好”是爱?
温形云抱紧膝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小声道:“我不知道。”
“就像你说的,我被保护得太好了,妈妈也好、哥哥也罢, 他们什么都没有让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了。”
惶惑、迷茫,渴望相信, 却说服不了自己。
天真的乌托邦一经摔碎,现实冰冷的浪潮就会无孔不入地打来, 在这种过于残酷的冲击下,温形云对过去所坚持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宿翡看着二少爷垂下的脸,心底某处地方隐约被触动了。
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宿翡皱紧眉头,又叹了口气, 略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次却有着连自己也出乎意料的好脾气。
“……算了。”
沉默片刻, 他说,“反正暂时没事干,我和你讲讲苏枝的故事吧。”
温形云看向他:“你……很了解妈妈?”
宿翡扯着唇角, 敷衍地笑了一下:“是啊,奇不奇怪?我和她其实交情不深,连朋友都称不上。但比起她的父兄、她的丈夫,大少爷,还有你……所有和她关系密切的人,都没有我知道的多。”
“或许,在这世上,我就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因为他曾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大概七年前,我认识了苏枝……”
……
七年前,温子曳十八岁。
他遭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袭击,卧床一周才养好身体。
作为温子曳的预备契约兽,宿翡受到了族中的严厉责备,温子曳卧床休养期间,同样身受重伤的他还要回到下城区“自愿”领罚。
像碧目狮这样附庸于大家族的兽人族群,不知为何也学来了人类那一套装模作样的规矩,没能保护好主人是大忌,即便他是族中的天才也不能免俗。伤势未愈的宿翡被绑上刑架,行刑者是下一任族长,他的亲生父亲。
带有倒刺的特制荆条抽打在身上,每一下都钻入骨髓似的疼。
父亲一边抽,一边沉声问宿翡: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大少爷?
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宿翡一声不吭,他遍体嶙峋的伤痕就是最好的回答——他已尽全力去护温子曳周全,就差奉献出这条命了。
兽人身体素质强悍,高等级的精神力更是如虎添翼,就算如此,等惩罚结束时,宿翡也失去了意识。他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三天,匪夷所思的是,这居然比他在反动派手底下受的伤更重。
“别怪你爹下手狠,族规如此,他不得不照做。”
母亲给宿翡上药时听到他的抱怨,安慰他,“你未来的主人是温家继承人,对你的要求,当然会比常人更严格。”
“看你族叔,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你学一学他。他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无疑,她是在鼓励,碧目狮一族最大的骄傲就是宿铭。
联邦最年轻议长的契约兽,温乘庭的左膀右臂,无限风光,不知被多少兽人崇敬、羡慕,被同族视为榜样。
然而宿翡一点也不希望拥有宿铭那样的将来。
他见过温乘庭,也见过宿铭,那位声名显赫的族叔沉默得宛如一道阴影。
温乘庭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将自己藏起来,在联邦人看来这是“懂规矩”,是“有能力”的体现,宿翡看来则感到毛骨悚然,好像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样趁手的、随叫随到的工具。
如果他以后也变成这幅模样,到底算什么活着?他为什么要重复别人走过的路?
质疑不知何时产生,默默滋长,在宿翡被催促着回到温家时抵达了巅峰。
族规上写,契约兽(包括预备役)不能未经主人允许离开超过三天,因而第三天一早,他就不得不拖着还没好全的沉重的躯体,赶回了温家住宅。
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前院。
没有要事时,温子曳不会让他呆在身边,而没有温子曳的传唤,宿翡无法擅自进入内宅。
他独自治疗时,想到那位连一面都见不到的“主人”,简直荒谬得想笑。
看,他能不能及时在三天内回来,真正有关联的人对此根本漠不关心。
所以那些族规到底是为什么设立的?
为了规训自己,向人类摇尾乞怜吗?
如果最初成为联邦的附庸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为什么事到如今,反而要求族人为保护主人牺牲自己?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吗?
也许是被教育向族叔看齐的他性格却是与沉稳温顺截然相反的叛逆不羁;也许是每回领罚鞭笞身心的疼痛和屈辱唤醒了他的逆反;也许是跟在温子曳身后做事做久了,多少学到了些思维能力……又也许兼而有之。
从那天开始,宿翡对自小遵循的条条框框彻底产生了反感。
可无力改变的现状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将他的怒火牢牢堵在胸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要怎样宣泄,更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摆脱这种桎梏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苏枝。
说“遇见”也不尽然,更准确地说,是宿翡主动找上门去。
因为他发现养好伤后,温子曳对待继母和弟弟的态度陡然发生了转变。
这太难以理解了,跟在温子曳身后三年,宿翡深知这位大少爷是怎样的个性:看似温柔,实则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