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当剧痛造成的压抑闷哼声也被风沙裹挟着消失了,全身重伤的帝坎贝尔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阿达加迦的肩膀也彻底垮塌下去,好像就连他都对自身感到了绝望。
  好吧,阿达加迦在心底对自己说,既然就在眼前,这便是他此生都逃避不了的义务。
  他再度把自己腰间的破剑拔了出来。
  他将武器握在手中,换了个姿势,摆出了跃阶战法的姿势。
  这个姿势看起来既不特殊,也不夸张,就好像随便站在那里一样。只是,这个姿势竟然能让他在风沙中维持不动。
  纹丝不动。
  不止是他,就连他的衣饰和发丝都一动不动。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就像人类数千年前的摄影师那样,冲着彼端的灰白怪物们喊:
  “请看这边,并且,别忘记微笑。”
  第92章 两种骑士(17)
  公主问:尊敬的骑士大人,您是否愿意为我而战?
  骑士说:不,我的殿下。我只为正义和公理而战。
  “科特——!”
  阿达加迦骤然惊醒过来,看见残阳像鲜血一样割裂大地,留下或深或浅的红。
  那天是他被科特拉维带进西乌斯城的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只是他已经不记得那天究竟是哪一天了。
  那个傍晚,这个傍晚,或者某个傍晚,对他而言并无差别。反正每天都一样。
  临时居住狭窄的漏水阁楼?繁衍实验室走廊里的地板?那些跟大雨里睡在泥地里相比算得了什么?跟严冬充斥着暴雪的荒原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魔鬼的力量与速度会在晚上翻倍,那个时候他们肯定会来袭击自己,白昼反而是他在荒原中唯一的休息时间,因而昼伏夜出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他每次在傍晚惊醒时的喊声都像喉咙里有血,惨烈,沉痛。
  他颤抖着、不断地念着那个名字——科特。
  数十遍如同咒语地嘶喊,让他再度获得面对现实的勇气:他无数次抱着剑睡着又惊醒过来;他无数次被灰白的森林包围;无休止的战斗让他伤痕累累,夜不能寐,超再生每天都在为主人超负荷运转;他从同胞或人类的尸体上捡走他们的食物和淡水,吞下那些变质的东西,在能填饱肚子的时候,尽可能将食物塞进胃袋里;他每天都向“三战灵”祈祷,希望明天还能找到足够的补给;趁着大陆上长达四十天的暴雨阻断了自己气味的扩散,即便被冰冷的雨水淋至失去知觉,也能在泥地里酣睡……
  他早已经将这种“荒原之旅”视作理所当然,不是那些无聊的诗歌里所充斥的浪漫与自由意味的玩意,而是残酷与真实的现实。
  他熟悉荒原里每一种气候所带来的预警,甚至忘记了要塞城中食物的温度、酒的味道、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床和其他家具的意义。
  他还忘记如何使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与情感,忘了同胞们的感情是怎样的东西,因而变得迟钝而麻木,脑袋固守的只有那些记忆。
  好处也有:他身体形成了特定的生物钟,到清晨就会困倦,傍晚降临则会惊醒;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遭遇危险,他就会醒来,杀死任何在自己周围带有敌意的生物;只要还在战斗中,他就感觉不到困倦或饥饿……他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战斗机器,而不是一种有智生命体。
  此前在西乌斯城里生活的十年,给予他难以估量的安全感,让他在离开时不禁再三回望。而从他离开西乌斯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会重回十年前的噩梦。
  多亏了它们日以继夜的无休止追杀,才能让被诺迪家族驱逐出要塞的他迅速学会精确地计算并控制自己魔力的“每一因子”释出,最大限度的利用自身稀少到可悲的魔力值,以无以计数的伤势换得了同等的庞大经验,将自己以往不屑一顾的跃阶战法变成如今赖以生存的唯一战力,让他能够独自在这片大陆的荒原中漂泊的苟活。
  帝坎贝尔和永行小队的其他同胞们却跟他不一样。他们对这片荒原几乎是一无所知,也不需要过分了解。荒原不过是因为任务才会短暂停留的地方,等到任务完成,他们就会回到安全的要塞城内,继续享有城墙上无懈可击的防御魔法为他们带来的理所当然的安稳生活——近似于沙尘暴的风沙天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作为一个气候现象出现时或许会突兀,却在结束的时候只会慢慢减弱,而不会突然消失,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骤停,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这场风沙并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而是原生种群在附近高速移动所引起的。
  如果阿达加迦能向帝坎贝尔等队友直接说出自己心底所有的警告,那么他会冷酷无情地向大家阐述:十匹原生种围攻的结果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从沙暴骤然终止时就已经注定的结果。
  只是他即便说出来,也会被队友们不屑一顾的忽略,甚至会被唾弃为胡言乱语的大放厥词,毕竟他只是一名在队伍里根本就没有话语权的低阶,甚至于没有帝坎贝尔的特意关照,他可能早在一开始掉队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的队友们抛下了……
  ……
  求救吗?帝坎贝尔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动惮不得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非常短暂的一刹那。
  不。然后他对自己说:绝不。他不止迅速扼杀了自己闪念间的懦弱,抿紧了自己的唇,连个单音都没让自己发出来。为了保住自己的骄傲与荣誉,他甚至不惜为此步入死亡,并将其视作勇敢。
  当阿达加迦摆出跃阶战法的姿势,帝坎贝尔也循声向前者所在的方向回过了头。后者迟来的认知到自己正被原生种巨大的力量按在地上不得动弹,眼睛也无法视物,只得徒劳的连续开阖了数次眼睑,试图恢复视觉,可视线反而变得更加黑暗,仿佛故意阻止他探知彼端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答阿达加迦那段可笑宣言的是原生种们的嘶吼。接着,本已被压制在地上、根本无法反击的帝坎贝尔,发现那些准备将自己撕成碎块的十匹原生种们,竟然大部分都同时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最开始那一匹原生种身上所呈现出的古怪举动再度上演,它们毫不犹豫地涌向了阿达加迦的所在。
  “很好。乖孩子们,都很听话。”阿达加迦毫不意外地说。
  帝坎贝尔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话与此前种种异象的关联,更不用说其中所代表的含义。他却不禁如同本能般挣扎着起身,想朝音源而去。可惜他重伤的身体以及那匹单足踩在自己胸口上的原生种一切毫不留情地将他再度击倒在地。
  他沉重地砸在地上,已经分不清是身体的哪个部分又受伤了,只知道自己许久都无法动弹,哪怕一根手指都不行。他好似花了一年之久才勉强察觉到更让他惊慌地另一件事——刚才还能隐约能感觉到的、阿达加迦的存在感本身,竟然一瞬消失在了风沙中。
  死寂。
  连风沙都如此。
  帝坎贝尔什么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只能徒劳地朝着音源消失的方向喊:
  “阿达加迦——”
  他的声音再度被吞没在重新肆虐的风中,阿达加迦仿佛从未听到他的呼唤。
  “来,乖孩子们,快来——”
  当阿达加迦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已经逆着风沙疾奔出近百米。
  他的声音再度传到帝坎贝尔耳中,已经变得极轻,话语却与方才无异,像是一种无趣的玩笑,除了中间多出的短暂停顿。
  这种古怪的停顿在魔鬼面前成了直接了当的挑衅,让那些灰白色的怪物发出更加可怖的嚎叫,并更加疯狂地朝着阿达加迦猛扑了过去。
  “阿达加迦!”帝坎贝尔又喊。
  被唤的家伙再度忽略了对方的声音。
  自阿达加迦与最先出现的单匹原生种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明白,这些怪物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帝坎贝尔口中的“我们”、不是永行小队。
  是他。
  他此前的荒原之旅,一直都是饥饿狼群中一只待宰羔羊。他进入西乌斯的这十年,才得到短暂的休息。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离开要塞,因为他知道离开要塞就会是这样的结果。后来他被迫去找乌卢克接取任务,也只敢在要塞周遭做短期的任务——即便帝坎贝尔借给他的斗篷里暗藏的魔法阵出自诺迪家族,有全族最精湛的“遮蔽气味”的辅助魔法阵,可它披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依旧只能阻挡风沙,根本无法彻底屏蔽他身上已经被魔鬼们“记住”的“味道”。
  只需要一丁点儿气味,那些怪物就能在几分钟内从上百公里外“嗅”到他,并横跨大陆前来袭击他,直到将他彻底切碎的那一天。
  阿达加迦从没想牵连包括帝坎贝尔在内的任何同胞,甚至打算在风沙最大的时候找机会脱离队伍,为的就是不牵连他们。只是帝坎贝尔出乎意料的过分关注,让他丧失了所有的脱队机会……所以,要认真说起来,小城主此番遭遇的惨状应该要能怪他自己多管闲事的拉他入队,而不能怪阿达加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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