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灵族的血液循环和神经系统的构造都很奇怪。不止出血量跟受伤比例有关,痛觉也跟受伤比例有关。当伤势超过身体的承受能力,神经系统就会自动对大脑进行短暂的痛觉遮蔽。更值得庆幸的是:帝坎贝尔是一名高阶,他拥有高阶魔力所提供的出色超再生能力,所有创口的血都已经自行止住了,肌肉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虽然无法更圣阶相比,却比低阶至少快了一百倍——这种依靠吞噬魔力来恢复肉体的神奇力量让他顽强的活了下来。如果换成阿达加迦遭受这种伤势,恐怕早已经死了。只是没有达到圣阶,终归没办法只依靠自身的力量在超再生能力愈合创口前再生出骨骼,肌肉的增长速度却早已经超过了骨骼,正在进行包覆式修复,任其发展下去的结局自然只能是阿达加迦在西乌斯城的房东翻版。
更需要担忧的是帝坎贝尔的眼睛。那双美丽的如同卡朵尔晴空的眼睛,已经被赤红的空洞所代替——肯定是魔鬼黑红色血液溅到了他的眼睛里,才毁掉了它们。
阿达加迦放出一部分自然精灵,试图像追踪德隆纳样找回帝坎贝尔缺失的那条腿,那样至少能让对方使用超再生将它们重新长在一起,可精灵们却告诉他,那条腿已经变成了无以计数的碎片,他只得放弃这个打算,沉默地暗自握紧了自己剑柄,试图忽略对方伤势给自己带来的触目惊心之感。
有大约数十秒的时间,他就这么不知所措地杵在了原地,眉头死紧地拧在了一起,浅绿色的眼睛如同幽暗的森林。
“阿达加迦?”帝坎贝尔又唤了对方的名字。
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他身上的伤也太多。过多的叠加,导致了一种麻木。
他只知道自己除了左手和嘴都不能动,既起不来,也看不见,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除开自己的说话声外都听不见其他声音,因为就连风声和阿达加迦的呼吸都在这数十秒内短暂地消失了。更可悲的是,这个凄惨的结局是他过分自大而又自不量力的想保护所有队员所导致的结果,他因此无法向对方控诉任何事,只能在心底指责自身的愚蠢。
“阿达加迦……?”
帝坎贝尔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度带着忐忑呼唤,依旧没能得到对方的回答,终于忍不住朝向隐约能感觉到对方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阿达加迦没有出声,也没有回握对方的手,甚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吓坏了。
记忆再度跃过他脑海里的堤坝,浑身是血的帝坎贝尔与他记忆中同样如此的导师轮廓重叠在一起。
导师朝他伸出了沾满血的手,他则惊恐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这是你的错!
导师的幻影说。
——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
不是我的错。阿达加迦这样告诉自己。
都是我的错。接着他又这样驳斥自己。
科特、科特——他又在心底徒劳的嘶喊起这个名字,一瞬甚至呼喊了上百遍,可惜无论如何都是徒劳,思维却因此陷入了混乱,就连呼吸都凝滞了,仿佛想用这样的方法把自己推入死亡。
短暂的安静让帝坎贝尔心底浮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其存在的恐惧,足以让他伸出去的还悬停在手中的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的身体甚至还意识不到这种颤抖,心底的恐惧却不断扩散。问题的根源不是他自身的伤势,而是它们所诱发的、属于曾经弱小的幼年记忆。
诺迪家族大族长的教诲与幼时的记忆非常不合时宜地占满了帝坎贝尔脑海,混淆着那些被他认定为可耻的过去。
——帝坎贝尔·诺迪,你必须聪颖严明。
——帝坎贝尔·诺迪,你必须符合礼仪。
——帝坎贝尔·诺迪,你必须舍弃恐惧。
——帝坎贝尔·诺迪,你必须独自面对……
“他就是科特拉维医生‘创造’出来的那个‘特别的’帝坎贝尔?”
“是的。他就是大族长向科特拉维医生‘特别订制的高度纯血实验品’。”
“听说他的胚胎阶段长达五年。你们能想象在繁衍实验室的小盒子呆五年的情形吗?”
“大族长说以他的纯血度肯定能成为下任海克鲁城主。”
“城主?就他那狭窄的心胸?昨天有个中阶法师跟他开玩笑,说他长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可爱,应该很适合穿着粉色的法师长袍,结果却被他提出了决斗要求。”
“我没听错吧?一个法师跟另一个法师决斗?可真是让我们法师的荣誉扫地了。”
“不,请别用‘我们’这个词。这位‘特别的帝坎贝尔’目标可是成为一名战士。”
“战士?在我们诺迪家族里?这对家族简直是最严重的侮辱!”
……
在西乌斯城,战士与战士的冲突会以直率的私斗来解决,酒馆里畅快的私斗会有陌生同胞的鼓掌叫好,争执过后的同胞依旧会勾肩搭背相谈甚欢——帝坎贝尔欣赏这些粗鲁的战士们,不为其他,而是他们直率且没有恶意的行为。可在海克鲁城——他的城中,法师们若是厌恶或与同胞持有不同的意见,只会用自以为优雅的言辞互相讥讽。那些家伙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都充斥着无以计数的恶意,让他反胃。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群、这支传承了伟大的古精灵族魔法力量的灵族,为何会变成如今这种模样。可他在海克鲁城听到的的确就是那些虚伪的礼仪,感受到的则是那无以计数的、真实的恶意。
他是诺迪家族为“纯血度”而被科特拉维“订制”出来的“特殊纯血”,他在繁衍实验室里待了太过不合常规的长时间。他被诟病;
他在诺迪家族的“魔法温室”里并非一帆风顺的成长,他应该成为海克鲁城、诺迪家族的骄傲,可他却在“苍蓝火焰”之外兼顾了另一种魔法。他的风魔法天赋被诟病;
他沉溺于战士评级,他的战法双修被诟病;
他——帝坎贝尔·诺迪,曾是诺迪家族那严苛“魔法温室”里培养出来的最大败笔,直到科特拉维的“定制纯血”得到了普及,直到他登上海克鲁城的首座,所有反对的声音才变成了赞誉。
可那并不代表他能忘记一开始所遭受过的那些,以及他所珍视的一切被鄙夷被诟病的时候。
他凭自己实力改写了“败笔”——除了他依旧执着于风魔法这件事。而在海克鲁城的旁观者眼中,他的执着根本毫无意义——风魔法——“一种毫无攻击力的辅助提速魔法”。
……
这无数从帝坎贝尔脑海里划过的记忆,跟阿达加迦的不同,甚至可能在旁观者的眼中看起来是些谁都会有的成长烦恼,只是很多家伙都在途中失败了,而他却成功跃过了。
可跃过不等于遗忘。
正相反。他都记得。
他的长相、战法之间孰优孰劣的争执、级阶的高低、跃阶战、城主身份、对礼仪的形式化苛求、诺迪家族是否以他为耻、纯血、风魔法……他家族里的其他成员并没有判断错,他的确没有能称之为“胸襟”的品德,一切成为他逆鳞的东西,都源自于他心底以往没有得到平息的愤恨。
他憎恨自己曾有过的怯懦与幼小,他憎恨那些在战士和法师之间划分出界限的同胞,他憎恨那些依靠魔法为力量的家伙却鄙夷着其中一种魔法。他希望强大是与生俱来的,因此他大声让那些可悲的过去滚开,可它们却愈加扎根向深处,束缚住他的心脏,抓住他一次的失败,将他埋藏的细枝末节都挖掘了出来。
为什么他总是愤怒?
因为他厌恶着自己的族群,自己的家族,也包括他自身。
他们诚实,他们也撒谎;他们讲究礼仪与公约,却被那些东西自缚了手脚;他们尊重历史,却被过去局限得愈发腐朽。
而就在刚才,阿达加迦越过了级阶,越过了谎言,越过了无聊的战法职业之争,越过了实力差距以及伴随而来的危险,甚至越过了族群所赖以生存的魔法本身,以一种毫不起眼的、甚至不想让同伴记住的形式,不带有任何企图与恶意的越过所有的一切来帮他。
尽管此前还有诸多矛盾的迹象在等待一个明确解释,尽管他不知道对方是用了什么方法来救自己,可救援本身却是最有利的证明。
他又救了自己。
这个低等战士不可能是叛徒。
帝坎贝尔想。
或许,他已经不用独自面对这个族群延续六百年至今的腐烂部分。
或许,他值得自己去信任。
越过一切怀疑去全心信任。
他不禁再度唤起低等战士的名讳。
“阿达加迦?快回答我!”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
帝坎贝尔的手以一种自己所熟悉的尴尬形式,无处依凭地僵在半空中,就像低等战士在雪白城堡走廊的地上留下那串血脚印的时候。
被拒绝了。
就像之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