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他说:“你看起来很累……”
话语陡然终止,为对方彻底漠视的态度。除此之外他再也没办法说出什么,只能以极缓地步子逐渐走远。
阿达加迦从眼角目送帝坎贝尔的背影,确定他走远后,才逐渐放松下来。
他强迫自己咽掉最后一口食物,喝干最后一口水,终于放任自己在脸上流露出了明显地疲态。
他长叹了一口气,伸直了双腿,然后骤然团起,像小孩一样蜷起双膝,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深埋进去。
他的确非常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梵释被毁的时候,导师千方百计也要保住他的理由,他一直想不明白;被魔鬼们追杀或许还能解释为溅在他身上的那些血,可是被立于魔鬼顶端“那个东西”盯上、明确地表示出想要把他带走的意思就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了;整个灵族里认识他的几乎都厌恶他或嫉妒他,就像他是所有同胞的死敌……尽管导师从未对他吐露半个字,怀疑却能通过时间和迹象逐渐累加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从很早以前就不知道。
导师让他躲避异族,防备同族。甚至交托给他“恳请”,并且相信他一定能做到。简直互相矛盾。
他在极长的某段时间不仅完全没有听导师的劝告,还主动追杀魔鬼,并且给予同族信任。
他原本以为杀掉一些魔鬼是在为导师进行合理的复仇,以为给予同族一些信任也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因为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同族,是能依靠纯血和魔法来界定自身存在与归属与否的灵族。
可是,他没有想到——
没想到“金鸢尾”会发动整个家族,将他视作仇敌;
没想到“紫蔷薇”会想尽办法来接近他、欺骗他,就为了赢得他的信任,然后重新夺走它们,并以此来伤害他;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一直在尽心庇护着的诺迪家族,会带头把他驱逐出海克鲁城;
也没想到圣书会……
他没想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存在就会对同族构成威胁。
结果可想而之,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背叛,背叛,背叛……无以计数的背叛充斥在他周围。
好像从梵释被焚毁以后,他的同胞们就再也无法获得精灵那般的灵魂了,反而像是可怕的魔鬼与贪婪的人类的集合体。
转眼经过数百年了,他没有尊严,没有荣誉,没有力量……他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却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没有好或坏,只是必须。
因为这是导师最后的愿望。
阿达加迦就以这个蜷缩的姿势,思考着,回忆着,痛恨着,却又无法痛恨彻底……他不知道如果连“同族”这个概念都失去的话,他还能剩下什么?
他不能否定同族,只有这点不能。这样至少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指引前路的……火光。
……
他就这样逐渐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
跟以往在野外时的浅眠不同,是难得一见的深睡眠。
他不确定是因为帝坎贝尔的话、导师的回忆、疲惫还是其他什么辨别不清的东西,甚至因此暂时遗忘了自己已经不是高阶,已经没有了“精灵誓约”的保护,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陷入了沉眠。
第114章 两种骑士(20)l
直到阿达加迦发出轻而绵长的呼吸,帝坎贝尔才敢从黑暗的洞窟彼端出现。
他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缓慢却小心地走着,生怕惊醒了那个蜷缩在石壁前的家伙。
可阿达加迦的确睡得很沉,他太累了,低阶的跃阶战损耗成倍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向精灵们借用的魔力也是如此,加上灵魂的伤口,恐怕就算有什么响动,他也完全不会醒来。
帝坎贝尔站定在睡着的阿达加迦面前,略微弯下腰,向对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对方的肩膀,却在途中骤顿住。
一分钟后,他颓然地放下了手,直起身走开了。
片刻后,不,他甚至根本没有走出十步远,又再度折返回阿达加迦面前,在同样的位置驻足,并再度抬起手……
他把这些动作反复了好几次,多到他已经记不住次数。
他犹豫,踌躇,思考。回到开头。
他的表情因此变得非常奇怪,不再冰冷,却介于犹豫和笃定之间不断摇摆。
最终,他选择了放弃。
不行。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得再慢一些,耐心一些。对方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如果因为这些秘密伤害了自己还好,但他不想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对方身上。就像刚才那样。
他所面对的不是能单纯用好或坏来界定的存在,他因此就像是跌入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迷雾峡谷。
他忽然对自己的缔约精灵们说:你们是不是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但是出于某种理由,你们什么都不能告诉我。
他的精灵们整齐地沉默着。
他说:回答?
精灵们:是的。
即便阿达加迦曾经不允许它们泄漏,可那并不包括“隐瞒”本身,也不包括帝坎贝尔能自己揣度出这个“可能”的时候。
它们并不算违约。
答案并没有出乎帝坎贝尔的意料。
精灵们遗憾地告诉他:对不起,主人,我们……
他打断了它们:我明白。
他没有再问下去。
他明白自己必须另想办法找到这些答案。
他说:不用道歉。
他咀嚼着自己对它们说的话:不用道歉。
把它们想象成阿达加迦,再度重复:不用道歉。
他想这样对他说:你什么都没做错,根本不用道歉。
但,他无法对他说出口。
他因为这点踌躇而憎恨自己,也怨怼对方……
在帝坎贝尔彻底走开之前,他听见了一些轻微的响动,来自身后,来自阿达加迦所在的方向,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的飞快回过身,蹿到了石壁旁,并且及时制止了对方沿着石壁滑落的动作,堪堪赶上没让他的脑袋磕在坚硬的石地上。
阿达加迦的确睡得过于沉了,不仅呼吸很轻,阖上的双浅绿眼睛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要不是他胸口还有规律地起伏,帝坎贝尔恐怕已经惊慌失措。
他托着阿达加迦头和肩膀,尽可能无声地把自己换到了对方身侧的位置,依靠着石壁滑坐下来,坐在阿达加迦的身边,与他并肩,同时又小心地托着后者的头,将它轻靠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上。
可是没过多久,对方又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的肩膀滑下,在他没来得及接住前又沿着他的胸口一路滑下去,最终变成了枕在自己膝盖上并抱着自己的一条腿得古怪姿势。
阿达加迦的姿势的确非常得微妙,让帝坎贝尔的心情也跟着微妙了起来。他担心对方会被自己的骨头硌醒,然而没有。甚至从刚才开始,对方就像死了一样沉睡,他怀疑就算现在出现几十匹原生种,阿达加迦还是能睡得那么沉。
他们不知不觉靠得很近,帝坎贝尔当然又嗅到了对方身上那种特殊的味道,如同干燥的风带着些许森林和大地气息,迅速驱散了方才溢满自己心底的一切不满,让他沉淀下来,也安心下来。
帝坎贝尔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也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可他的心情无与伦比的平静,甚至因此遗忘了自己心底一切不好的情绪。
好吧,他边想边泄气地把身体的重量彻底交给了背后的石壁,目光却落在阿达加迦的小半张侧脸、脖颈以及脑袋后面垂落的发尾上。片刻后,他不自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缠住对方脖子后一缕耷拉着的发梢,缓缓摩挲。
还有些湿润,是没来得及干透的汗水。
他不确定对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深金色?浅棕色?
都不是一眼就会引起注意的颜色,仿佛需要漫长地耐心才能看清。
算了,他想,他本来也没有必要着急。
他还有很多时间,对方也是一样。
他缠绕着对方的发尾,俯身亲吻了对方没有被发梢遮盖的那一部分后颈。
像羽毛一样轻,谨慎且小心。
阿达加迦没有做梦。
这是他自离开西乌斯城后第一次没有做梦。
他没有做梦,他庆幸地想,无论是幻觉般的白日梦,还是在夜里不断纠缠着他的那些血腥噩梦,好的坏的,什么都没有,他因此睡得极沉。
他仿佛回到了西乌斯的实验室走廊里一样,看见科特拉维走出来对他优雅的微笑,抱怨着他又来借钱并且从不偿还债务。
也可能是很久以前靠在导师腿上呼呼大睡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的导师总是对他说:睡吧,其他的事可以等你休息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