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5:狂诗之炎(22)a
黑夜、大雨、泥泞、嘈杂以及肮脏旧巷子内,随处可见的暴力行径,交织成塞尔初次邂逅科特拉维时的全部记忆。
当然,这不足以让他牢牢记住六十年,总需要堆叠一些特殊的印象,才能牢固地钉在脑海中。地点毫无疑问就是西乌斯的临时居住区。
卑劣和自私是临时居住区出身的同胞们的共通特色。但凡在这里面住过,就会在自己灵魂里沉淀出一片很难剔除的污迹,就算想方设法遮掩,它也顽固如初。
这个脏污混乱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规则。但凡脑袋还正常的,或者有谁可以依靠的家伙,都不会住进来,就像躲避魔减症一样躲避着它,让这里越来越像是人族那边的贫民窟。只是犯罪被公约的规条牢牢限制住,剩下的就是这个地方自己形成的那些易于理解的部分:
成年期以前都能到中央城堡的相关设施里领取配给的食物和水,味道当然不会好,可它能填饱肚子;
只要愿意保证成年后不断提升级阶并且只效忠于西乌斯城,就能得到中央城堡提供的战魔教育课程。课程按天数计费,偿还方式有佣兵任务的报酬抽取,还有另外一种——如果到三十岁还没有通过低阶评级,就得在中央城堡开始偿还“课程报酬”,其中包括的职业有:照顾花园的园丁,做杂物的侍女、仆从等,却不局限于此。直到还清为止;
年长者和强者享有一切特权,无论是殴打还是抢夺,都由他们来决定“进行到什么程度”才需要终止。只是谁都不能违反公约,里面包括让很多弱者庆幸的“不能杀害同胞”和“强奸”这两项,所以不用担心对方会被打死或者遭遇其他相比前者更糟糕的事。
这三组规则无疑决定了整个临时居住区三个最关键的部分:如何活下来,如何活得更好,如何避免死亡。
塞尔恰巧是在那几个稍微比他年长的施暴者们结束暴力行径的时候到的,他看着他们从肮脏的旧巷子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显然已经借暴力行径缓和了糟糕的情绪。不过遗憾的是,暴力并不能让他们满足太久,快的话大概明天这个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塞尔与同行的伙伴一起驻足。他身边当时已经有几个同龄的同伴了,他们当时正准备去中央城堡的设施里拿当天的“晚餐”,见到那群年长的蠢货时,立刻主动退让到旁边,让蠢货们先走。
反正在这里每天都有蠢货挨打,任何年纪的都有,因为骄傲,因为没有让路,因为说错一句话……反正都是些不用脑子理解“规则”的蠢货,他并不在意谁被打了,反正挨打的次数多了,他们自然就会知道遵守规则的必要性。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往那条肮脏的巷子看了一眼,借着闪电那短暂的光亮,看清了那个面部朝下趴在泥水里的瘦小轮廓。
可见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刚被殴打过的痕迹,正在为尚且不到低阶的超再生缓慢愈合着。只是那小孩过分瘦弱了,就好像一只倒在血泊里的野猫。这促使塞尔朝向他迈出了一步。
疼痛让那个小孩不断地颤抖着,近乎无法自控,显然有些伤已经触及骨头,只是达不到折断的程度。或许是普通的龟裂,应该不足以致命。不过,这已经足够他躺在那里,许久都无法动弹一根手指。
塞尔知道被殴打的感受,尤其是这种不会致命却很疼的殴打方式。就像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并不了解临时居住区里的默认规则,也不明白必须遵循里面暗藏的“食物链”的必要性,当然更不知道什么是地位差别,就像居住在西乌斯的灵族都必须听从城主的命令那样。
他因此又朝里面迈了一小步。
这时候,跟他同行的一名同伴拉住了他,劝他别多管闲事。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刚摸索清楚规则的小孩,能避过殴打已经是运气了。
他耐心宽慰了同伴。所有的同伴。让他们放心先去领配给设施的地方等他。同伴们稍微犹疑了片刻,终归还是不想招惹这种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塞尔踩着泥泞走了进去,耐心十足地站在旁边等待着,直到雨水洗净了对方头发上的污泥,他才挪动了一下,为了他所看到的颜色。
像是美丽的丝缎掉落在肮脏的污泥里的瞬间,滑落出过分美丽的弧度,然后逐渐被那些脏污的泥所侵染,颓败又可悲的结局。
这个小孩有一头很美的浅色头发。塞尔由此冒出了第一个想法:可能脸也很美。他因此绕到了另一侧,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小半张沾满泥污的脸,正在被雨水清理出本来的轮廓,线条极为优美,甚至让他想伸手碰一碰。
“那大概是个纯血”的念头紧接着就冒了出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像卡在喉咙里的尖锐石块。
庞大的嫉妒立刻就把他吞噬,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接着就产生了疑惑:
一名纯血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他的第三个念头是:或许可以利用。
他终于在科特拉维脑袋旁边蹲下,一只手按在泥水里,一只膝盖也因此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他才能俯身凑到对方耳畔,低声说:
“你想了解那些能帮你在这里生存下去的‘规则’吗?”
“滚开。”科特拉维回答。
……
塞尔看着水冲干净自己皮肤上的泥,回忆也因此中断。
他离开浴室,抬眼时并不意外的看见他以前用过的衣橱,依旧放在的二楼门口墙角的位置。
拉开柜门后,里面果然放置着折叠整齐的干净衣服,甚至就连他当时没来得及带走的那几套战士短衫都还留在远处,只是有些旧了,不过看起来依旧合身。
他好像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状况,就以那般一丝不挂的模样,长久地杵在哪儿,盯着那个陈旧的狭窄衣橱。
未擦过的头发上有水珠不断滴落,身上也是,没过多久就在他脚边积成几摊大小不一的水渍,只是二楼很暗,他还没来得及释出魔力使用照明,这样突兀的行为在黑暗中自然称不上是显眼,他显然也没有愣在那里过久,就通过释出魔力的方式将自己扯回了现实。
他站在被照亮的二楼拐角,拿出一套自己以前的衣服穿上,而后想起刚才被自己草率的扔在地上的衣饰,立刻反回浴室里,弯腰拾起被地上城主长袍以及金缕缎等衣饰,并亲手洗掉了上面的泥。
他将它们挂在旁边有着繁复花纹的架子上,想等它自行晾干,可是这样的暴雨季里显然是不可能达成的奢望,而浴室本身也过于狭窄,长袍的下摆因而差点触到地面,充斥着某种能称之为格格不入地尴尬。
塞尔在短暂的几秒内尝试想象以“曾经的自己”来负担“现在的自己”所需要承担的一切会是怎样的情形?
结果光是想象就让他不寒而栗,就像挂在狭窄浴室里的城主长袍与金缕缎,“格格不入地尴尬”或许已经是其中最温和的评价了。
为了躲避那些尴尬,塞尔将城主长袍和金缕缎担在了楼梯扶手靠下的位置,接着就迅速离开了二楼,顺着台阶回到一楼,然后他脚步骤停,似乎是忘了什么,可那件东西却不太重要,因而他在犹豫着是否应该返回楼上。
不,他不过是想避开楼下的情形,因为那无疑更能让他感觉到尴尬。
从被塞尔踢毁的那扇门的位置,不断吹进来暴雨声和雷声,植物和泥土的味道夹杂在其中,污迹也是。加上被他踢坏的门和倒下的矮柜,让整个门厅都变得乱七八糟了。残破的黑色郁金香则已经被科特拉维从门外捡回来了,虽然被认真摆放过,却近乎可怜地佝偻在花瓶里。
“塞尔,你为什么会要带花过来?”科特拉维听到脚步便出声道,“我只找他们要了球根,并没有要求新鲜的花。”
科特拉维边说边回过身打量塞尔,在对方逃开前用语言把他留在了这片尴尬中。
“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件礼物。”塞尔只得硬着头皮走完最后几级楼梯,假作没有察觉到任何尴尬氛围,直走到距离科特拉维一米的位置才停了下来。
“谢谢。”科特拉维说。
“不客气。”塞尔回答。
科特拉维难得沉默地与塞尔对视了几秒,以一种过于单纯的眼神,像是在欣赏或者说是寻找什么。
有短暂的几秒,几乎只有上下掀动的眼皮,才能证明他是在看塞尔。
他们不止身形相差无几,就连头发都是刚过后颈的长度,只是区别于颜色。科特拉维是在光照下显得过于刺目的浅色,塞尔的则是在一种近似于烈酒的的金棕色。
随着视线往下,科特拉维终于看到塞尔穿着那件他所熟悉的短衫。
他满意于这种熟悉,也满意于塞尔光着脚踩在地上的放松模样,以及那略短的战士装束所露出一截脚踝。没有了泥水的遮掩,对方皮肤的颜色就像是点缀在蛋糕上的过白奶油,让他想用手去碰触,或许还有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