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即是说:所有已知范围内确诊的“意识永寂”,总数最近也才刚刚破千列。
  其唯一的症状是突然进入“无法叫醒的睡眠状态”,但精神检测却能确认生存,身体也能自主呼吸,只是长期不补充营养就会导致身体萎缩衰败,长期营养注射或细胞修复则会导致精神受创并精神死亡。
  因而对于遭遇这种亚高等文明域的顶尖医学也不可逆转的悲剧的罕见病家属们,医生通常会给出两种选择:一、联系保险公司索赔并入殓下葬。
  二、把人放进昂贵得超乎想象的学名叫做“粒子级永久基因重复修复自控无损箱”,别名则叫做“睡美人”的身体保存“装置”里,保存并监管好该人的身体,等待奇迹发生,让他们在某一天醒来。
  宣爻之所以对“睡美人”如此熟悉,正是因为他家的地下室二层里面恰巧就摆放着四套这样的“装置”。
  这个概率只有兆亿分之一的离奇病症,在宣爻记忆里出现,或者说是“降临”在他家人身上的过程却并不复杂:最开始是他的哥哥突然出现问题,于是爸爸就为了长子购入第一套;然后是他的姐姐出现问题,妈妈随即为长女购入了第二套;随后她又为丈夫购入了第三套……最后就是宣爻为他的妈妈代为签收了第四套。
  宣家的五个人,从此就剩下了宣爻自己依旧平安无事。
  宣爻的确没事。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没事。
  他不止没事,还连任何疑似确诊的迹象和精神崩溃的可能都没有出现。但四套“睡美人”却彻底掏空了他们家本来打算用来开发那个宜居星的所有财产,还让唯一健康的他背上了巨额债务。
  刚开始,宣爻不止无法面对残酷现实,还时常想产生某种离奇的幻觉,无法相信这种兆亿分之一概率仅仅在他家就能就出现四例,于是经常睡觉,一刻不停的徘徊在梦境中,期待自己醒来的那一刻,就能看到“糟糕的梦境”就此溃散。
  或者,他也跟家人一样进入沉眠,再也不会苏醒。
  但,这种妄想也很快就破灭了。
  随着他每天的睡眠时间延长至二十个小时以上,他的身体不断发出饥饿的讯号,让他不得不面对无论多少次醒来,这都不是梦,他也不可能一直沉睡下去的现实,也逐渐被迫学会面对现实。
  但他脑子里也开始充斥了一个更为糟糕的念头——既然这个罕见病的病例如此稀缺,那些早已经因为研究样本匮乏到无法想象的境地从而不断想方设法寻找“病例样本”的医疗研究机构,肯定愿意出高价收购“病例样本”,他完全可以把“四具尸体”打包卖给相关机构,随后再把四套“睡美人”也卖掉,这样他就不用再被束缚在那个已经荒废的地方与空旷的房子里。
  可当他每天早晨走进地下室,去检查装置运作是否正常,当他看到他们的规律起伏的胸口,听到他们的心跳,触碰到他们温暖的皮肤,就不自觉认定他们只是在长眠,坚信他们总有一天是会醒过来,继而打消了糟糕的念头。
  第5章 吞噬者.3
  “说‘基本确诊’是相当委婉了。其实一旦出现症状,结果就八九不离十。”
  主治医师的声音把宣爻拉回现实。
  “毕竟这种绝症的误诊率为零……病人家属呢?什么?哪里?这……”
  主治医师边用辅脑与其他人会诊边低下头,看向过于矮小的病人家属。
  “这个未成年的小孩就是唯一的家属?不行。未成年不能在家属授权栏签字,就算签字也没有法律效应,就算他家里没有成年人了……真的没有人了?远亲也没有?基因亲属也没有?就算要关停,也需要年满二十周岁的成年人签字,再通过相关机构审核后医院才能执行。”
  没错,宣爻想,关停“睡美人”正是第三种选择。然后他就可以埋葬他们四个人的尸体,接着再卖掉那四台昂贵的设备,离开那栋空旷的小房子,反正他也快满二十岁了……好像就是明天。
  “如果需要继续观察治疗,医疗费可不是小数目。去联络保险公司过来……”
  “我、我……”
  主治医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了跟宣爻工作内容相关的话题上,并通过辅脑把会诊及诊断结果共享给看起来还不及成年人腰高的小孩的辅脑终端。
  上面大量的专有名词,很快砸晕了那位年纪太小的孩子,让他手足无措地揪住了身边的宣爻的衣角,嘴巴里不断的发出“我”与“不”等类似的声音。
  宣爻低头,与一脸茫然地仰着头看他的小孩对视。看资料刚满七岁,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哇”地哭出来。
  宣爻毫无怜悯之心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衣角,心下甚至莫名觉得有些可惜,因为那个衣角恰巧是刚才长得很好看的陌生人抓过的地方。
  “医生,您好,”宣爻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与工作无关的发散想法并没有影响他跟主治医的对话,“我是保险公司派来的理赔调查员……”
  “意识永寂”发生概率极低,因而是保险公司最喜欢承接的低风险大额保单。可一旦投保客户出事,相关的理赔也因为涉及金额与涵盖丧葬等相关方面,是处理起来最难也最复杂的一种。
  大多数调查员都会把“意识永寂”的理赔单丢给比自己资历浅的人去背黑锅,等到没有人可以推卸的时候,就会丢给宣爻这样非正式调查员。
  这个单子恰好发生在宣爻负责的星际边境地区,自然无论如何都会降临到他头上,他则需要留十二万分小心去对待。
  宣爻边看终端里的消息边说:“关于理赔方案与治疗援助方案对家属比较有利的有以几种下可选——”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有利方案”,他要做的只是寻找各种理由,把公司的理赔金额压至最低。
  最佳选项是直接埋葬,毕竟在这个宜居行星遍布宇宙的时代,找块土地埋具尸体再简单不过,公司只需要支付丧葬费用。一步到位,没有任何后续支出。越迅速结单,就越是能将公司成本压到最低,是稳赚不赔的方案。至于“睡美人”?那完全是绝对禁止的灰色项,从一开始就“不可选”。要么这孩子自费,要么宣爻换一份兼职。
  其实宣爻经常会来这家医院处理星域边境附近其他同事都不想接的调查。来往次数多了,也就逐渐跟这家医院的人不算陌生了。一旦在熟悉的环境中,他沟通时的结巴就大幅度降低。而且按照规定,他也不应该向这个新来的主治医解释保单的问题,但问题在于这个医生不止是新来的,而且看起来还非常赋有正义感,加上小家属濒临崩溃的情况,宣爻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跟对方详细说明的结果肯定是:后者当场发飙。
  在宣爻同医生以及基本上什么都没听懂的小家属解释保险条款细节等理赔常规问题的时候,他的辅脑终端同时收到了直属上司指派的新一单理赔调查。
  上司备注:需详谈。
  宣爻打开只有一个默认分组的终端列表,很容易就从没几个好友的列表里找到了自己的上司并发送了跨域联络申请,当然他还必须同时继续跟医生和小家属沟通,绝对不能拖延两边的任何一方的“执行进度”,因而只好最大程度的使用辅脑。
  宣爻先把各种文件同步给医生和小客户——跟同步与社交有关的标注地图不同,工作方面的同步他操作得相当熟练。接着他一边分离左右眼和左右耳的视神经接续,将右眼和右耳用来继续交涉与保险理赔相关的内容,而左眼和左边听觉则用来等待即将接通即时通讯以及随后必须的对话。
  成功接通联络的瞬间,宣爻的左眼和右眼成呈现出两个不同的视觉画面,依靠辅脑的帮助,他开始同时进行“双组沟通”。右边——宣爻开始向小客户解释“意识永寂”。虽然解释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但他必须解释清楚。
  在得知自己的家里人再也醒不过来了的瞬间,小孩已经开始嚎啕大哭。
  宣爻只好开启了杂音过滤与降噪,但廉价的邦联配给辅脑效果有限,他依旧得反复告诉自己不要被那个哭声弄得太过烦躁。左边——直属上司脸色非常糟糕,但语气还算友善的劝说:这个单子我找了很多人,可是没有人愿意接。不止因为它在边境地区,还因为它的保额太大了。只好难为你了。
  宣爻谨慎地问:是什么单子,理赔的内容又是?
  上司为难道:主要是额度比较大。宣爻:……
  无论什么文明社会的穷人都必须卑躬屈膝,尤其是巨额欠债的现实足以让他奴颜婢膝。
  两幅或多幅对话场景的声影同时在一个人身上进行,其实对人的影响是“神经分裂”式的,但这已经是如今的普遍现象了。
  好比一个小孩手上正在用外置设备写作业,而他的辅脑却能带着他去游戏里击败一群对手。
  基于以上“分裂式”的普遍情形,曾有多位科学家联合提出过一个理论,宣称正是这种“分裂行为及社交”导致了“意识永寂”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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