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顾昀川跛了腿后,别人都说他这一下,摔断了顾家的青云路,可她做娘的,只心疼他儿子焚膏继晷的十数载。
  所以只要有一点法子,她也不肯放弃,就算治不好腿,至少能让顾昀川少受些病痛之苦。
  赵春梅擦干净灶台,又看了遍火,她从灶房出来走到院子里,方才吃饭用过的小凳子还没收,便坐到了顾昀川对面的矮凳上。
  儿子大了,许多话不好生说,赵春梅局促地搓了下手:“灶上煎药了,一会儿就好。”
  顾昀川见她面露难色,想着该是有话想讲,等了好半晌不见动静,他缓声道:“阿娘,您有话就说吧。”
  “娘是想问你,你究竟是咋想的?”
  “什么咋想的?”
  赵春梅抿了抿唇,手在裤缝边搓了一把,艰涩道:“那孩子……不是苏青岚吧?”
  闻言,顾昀川心里倒是没多惊讶,他阿娘向来耳聪目明,许多事比他看得都清楚,可他还是开口道:“怎么看出来的?”
  “阿娘再是没见过苏家那孩子,可却听过不少。”
  苏家是白云镇有名的大户,也是为数不多家里有仆随的,苏青岚被娇养着长大,小少爷的脾气,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嫁进来前,赵春梅就一直担心会委屈了人家,更怕他稍有不顺心就闹脾气。
  谁知道成亲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这孩子就起来干活了。
  一个人扫了院子、洗了几十只碗,又给早饭做上了,那勤快的模样,像是做惯了活儿,还有那副干瘦的身板子,哪像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赵春梅眉心皱紧:“胳膊瘦得还没麻杆粗,手上全是茧子、还有伤,瞧着怪可怜的。”
  她叹口气,不忍心再往下说:“所以川儿……你是啥打算啊?”
  他是什么打算……顾昀川没想好。
  昨儿个夜里,他知道的突然,确实怒火攻心,可到了今天,已经平静了不少,等知道这小哥儿大清早的忙前忙后,那所剩不多的气,也早消了。
  他瞧见阿娘和小妹这般欢喜,甚至有些庆幸,嫁过来的不是苏青岚。
  赵春梅见他一直没说话,轻声道:“是委屈你了,要不是这该死的苏家,你也能娶个心怡的姑娘,总好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哥儿。”
  “娘想着,你若真不欢喜,咱就同他家和离,走过了明道,也不算背信弃义,再重新给你相看……”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这一场婚事下来,家里积蓄已经空了,而他,确也没有所谓心怡的人,他喉结微滚,哑声道:“是不是姑娘……我不在意。”
  赵春梅听他这般说,皱紧的眉头稍微松了些,她轻声问:“那你觉得这小哥儿咋样?”
  不知道怎么,顾昀川蓦地就想起沈柳在饭桌上的样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像草窠里受了惊吓的兔子。
  顾昀川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平日里不苟言笑,却也生出些逗人的念头,明知道人家是想寻问他的意思,他却偏偏装作看不见。
  他垂眸,都想笑话自己幼稚。
  第4章 打卤面
  顾昀川没说话,赵春梅拿不准他的主意,温声道:“苏家固然好,可他们瞧不上咱顾家,就算找上门给人换回来了,也是落一身的埋怨,才开头日子就这么难过,往后有的糟心的。”
  “娘和宝妹都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不管是啥样的娃儿,只要对你好就行,我瞧着这小哥儿很是听你的话,往后有商有量的,日子才好过……”
  半晌后,顾昀川开了口,自己都没察觉地轻勾了下唇角:“我觉得他挺好的,乖巧听话。”
  赵春梅有些意外,她忙说道:“你若觉得行,娘也同意,这娃儿一看就是老实孩子,娘瞧着也高兴,只是苏家这事做的太不上台面,这么埋汰人,我心里憋着气,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算了。”
  顾昀川点了点头:“两家说清楚也好,往后……少些纠纷。”
  *
  白云镇后山,是一片挺茂密的树林,古木参天,树冠层叠如云海,有各色鸟儿自树枝梢头展羽,叽叽喳喳地啼叫。
  这时节,正是果子长势好的时候,又大又甜,有不少人家背着小筐,到山里摘了吃。
  沈柳和顾知禧到林子边的时候,有几个相伴而行的妇人正拎着小篮子回来,隔着老远就打起了招呼:“哎呦,顾家小妹,这位是谁呀?”
  都是乡里乡亲的,顾昀川成亲的时候她们也都在场,这般问就是想顾知禧介绍人了。
  沈柳怕生,他打从跟着顾知禧出门开始心里就直打鼓,昨儿个顾昀川还说要他一块儿去苏家的,他既然要退亲,干啥还让他出门啊。
  这下遇着相熟的婶子,他都不知道咋说。
  顾知禧倒是大大方方的:“这是我哥刚娶回家的夫郎,我哥夫。”
  几个婶子笑起来:“才娶回家也不让人歇歇,就带出来了?”
  “摘了果子就回,不累着人。”顾知禧见沈柳躲她背后不出来,明明比她还高半头,却可容易害羞,她拉人到前面,给他介绍,“这是秋婶子,她家和咱家隔两道街,就刚路过的那片油菜地就是她家的。”
  “这是王家嫂嫂,做绣活可好了,到时候你生小娃娃了,找嫂嫂帮忙绣小老虎。”
  “这个是云婶,家里卖酱料的,下回阿娘要买酱,咱俩一块儿去呀?”
  她小嘴叭叭个不停,沈柳就在边上挨个叫人。
  婶子们笑着应,又细细地打量他:“这哥儿咋这瘦呢?气色也不好。”
  这话儿沈柳会答,之前苏青岚被禁足,苏家对外称他病了,他抿了抿唇:“前阵子生病,这才瘦下来了。”
  “那回头可得好好养养。”妇人打筐子里挑出最大最红的果子塞进沈柳手里,“出来没带啥好东西,你吃果子,甜嘴儿。”
  沈柳还没进林子,怀里已经捧了一把果子了,他脸上热、心里头更热:“谢谢婶子。”
  “这谢什么啊,得空了,来婶子家里吃饭。”
  妇人们还得赶回去做活儿,说了几句话就回了。
  沈柳将果子放进小筐子里,背上肩,脸上红扑扑的,他想着,这镇子可真好啊,婶子们好,顾家人好,顾昀川……也好。
  俩人继续往林子里走,因着是山脚下,越往里面地势越高,古树的老根相互交错,风一起,一股子泥土味。
  等瞧见密密实实的果子树,都快到半山腰了。山上风大,吹动得树枝沙沙响,连着梢头的果子都跟着晃。
  沈柳将筐子卸下,把长杆拿出来,又将上头裹着的厚厚白布取了,露出里头的弯头镰刀。
  这镰刀虽然开刃,但是不多锋利,也不知道是长久没磨了,还是怕小姑娘拿着碰伤了。
  沈柳小时候也和村里孩子们一块儿打过果子,可只用一根长竹杆,这样式的还是头回见着。
  顾知禧看出来他疑惑,解释道:“这是阿哥弄的,他说方便些。”
  沈柳点点头:“是好方便。”
  “那哥夫我来打果子,你在树下头捡。”
  沈柳听她安排,将杆子递了过去。
  俩人头一回一块儿干活,却配合得很是默契。
  顾知禧一看就是常来打果子的,杆子又长又沉,她就两手握紧了,眼睛紧紧盯着梢头,拿镰刀头狠力一割,小臂来长的树枝子就哗啦啦掉了下来。
  沈柳猫腰到树下头给整条枝子都拖到边上,将果子一个一个的摘下来放进小筐子里。
  山风吹过的叶子,有股子清香味,日头晒过的果子,通红通红的泛着甜。
  没多会儿,筐子就给塞满了,顾知禧将竹竿扔到地上。
  沈柳刚想把筐子背起来走,顾知禧却喊他先放下:“东西放这没人拿,咱俩上山头啊,那景色好看。”
  沈柳将信将疑地把筐子放好,小跑几步跟了上去,刚到顾知禧跟前,小姑娘就把手里的果子递了过来,她咧着嘴笑:“这俩最红,咱俩上山头吃。”
  其实也不是山头,而是半山腰突出来的一块儿巨大岩石,长年累月被风雨侵蚀,斑斑驳驳。
  俩人坐在岩石上,顾知禧抬手指了指,沈柳放眼望去,就见层层叠叠的树林尽头,是一片金黄的油菜地,过了油菜地……是顾家。
  “小时候阿哥总带我到山里摘果子,我俩就坐在这块儿往家里看。”她笑嘻嘻的,可眼睛里却有说不出来的伤感。
  沈柳不会安慰人,将果子擦擦干净递到她跟前。
  俩人便靠在一块儿吃果子,日光充足、雨水丰沛,果子水分十足,咬上一口,汁水就顺着手腕流了下来,沈柳怕弄脏衣裳,赶忙擦胳膊。
  顾知禧帮着一块儿擦,汁水弄了满手,她咧嘴一乐,又反手擦到了沈柳脸上。
  俩人嬉嬉闹闹了半天,玩儿累了,竟是连蝴蝶也不想捉了,眼看着日头高悬快正午了,便商量着回家。
  这小竹筐是不大,可装满了也沉甸甸的,沈柳虽然瘦弱,到底是个哥儿,他背上筐子,顾知禧便拿了竹竿子,也算是分工得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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