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打开大门,吉婶领着郑虎正站在门外,一瞧那样子就知道,虎小子挨了打了,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顾知禧微怔,方才她和阿娘还担心虎小子挨揍,特意叫她到郑家瞧瞧。
  大晌午的,正赶上郑叔回家,她没好意思进院子,在门口待了会儿,没听见郑虎的哭声,这才放心回来。
  谁知道这小子还是挨了打了,估摸着没喊出声,硬扛下了。
  赵春梅忙给人迎进门,顾知禧上前给郑虎拉到一边,伸手给他擦眼睛。
  不擦还好,这一擦那眼泪珠子啪啦啦地往下掉,瞅着可让人心疼。
  赵春梅看去吉婶,眼里尽是责备:“也不是啥大事儿,你干啥打孩子啊!”
  “叫他胡乱说话,给你家添麻烦。”吉婶伸手碰了碰郑虎的肩膀,“给婶子道歉。”
  郑虎仰头看去赵春梅,牙咬着唇边,呜呜咽咽地道:“婶子,对不起。”
  赵春梅忙把虎子搂怀里,给他抹眼泪,她看去吉婶:“你瞧瞧你这是做啥嘛。”
  “您不能因为他小就惯着他,这要是不管,往后啥谎都敢扯,那可不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春梅也不好再劝。
  吉婶朝向郑虎道:“虎子,把门口的筐子拎进来吧。”
  郑虎应了一声,忙跑到大门口,将个竹编筐子拎进了门,他年纪小,那筐子又重,拎得胳膊直抖。
  筐子上头蒙着层白布,只露出半截山药棍。
  赵春梅一愣:“这是干啥啊?”
  郑虎吸了吸鼻子,道:“山药是我和阿爹上山里采的,鸡蛋是今儿个新下的,拿来赔罪。”
  “可使不得!”赵春梅急起来,她看去吉婶,“快让虎小子拿回去。”
  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靠着汉子在外做工,吉婶养鸡卖蛋补贴家用,这一筐子下来,得不少钱。
  见人不收,郑虎将筐子轻轻落在了灶房门口,跑回了吉婶身边。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俩人正要走,边上的沈柳忽然开了口,他温声道:“婶子,您好容易来一趟,要么……带着虎子和昀川说一声吧。”
  第24章 呜哇哇我扯谎了
  赵春梅随声附和:“是是, 好歹和川儿说一声,也让他知道虎小子过来了。”
  吉婶有点踌躇,她搓了搓手:“成吧。”
  天气冷下去后, 书房的门便关起来了, 连带着窗子也没有开。
  沈柳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人开了口:“进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顺道吹进来,掀开了长衫的衣摆。
  顾昀川搁下笔, 就听沈柳轻声道:“吉婶带着虎小子过来了,说是给你赔罪的, 虎小子还拎了山药和鸡蛋, 方才放到灶房门口就要走, 我想着怎么也得同你知会一声。”
  顾昀川两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温声道:“吉婶, 虎子。”
  吉婶忙应声,又伸手推了推郑虎,郑虎抿了下唇, 恭敬叫他:“川哥。”
  顾昀川腿脚不好,站不了多久,可也总不好他坐着,客人站着。
  沈柳叫上顾知禧到堂屋搬了两把椅子, 放到了桌案边:“吉婶、虎子,坐着说话吧。”
  一时间, 不大的书房站满了人, 显得有些拥挤。
  顾昀川想着吉婶该是有话要说,这么多人瞧着倒是不自在。他看去几人:“没多大的事儿, 阿娘和宝妹先去忙吧,柳儿,外头风大,把门关上。”
  门嘎吱一声关起来,室内一片宁静。
  虎子垂着头可是委屈,他向来怕顾昀川,而今自己惹了祸,他更不敢瞧人了。
  边上阿娘又叫了他一声,郑虎咬了下嘴唇,小声道:“川哥,对不起。”
  小孩儿头发还不多长,只在头顶用红绳绑了个小揪揪,眼下他低着头,那红绳子正对着顾昀川,他瞧得乐呵,有一会儿才缓声道:“郑虎,抬起头。”
  郑虎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听话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顾昀川看着他,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安抚,只平静地道:“今儿个的事儿,我听了丘婶说的,也听了你阿娘说的,可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得听听你说的。”
  闻声,郑虎愣了片刻,听他说的?
  今儿个他打后山回家,拎回来半筐子毛栗子,还没等烤呢,阿娘就给他拽进屋里了,问他是不是同人显摆说顾昀川给他做先生了。
  郑虎被问得发懵,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才点了个头,他阿娘就上手了,手打疼了又换成了扫床的扫帚,打得他屁股连到后背直发麻。
  过了这么久,都已经认定就是他的错了,也没人问过他当时是咋回事。
  眼下,川哥竟然问了。他心里忐忑,拿不准他啥意思。
  郑虎咬了咬嘴唇,又伸手挠了把耳朵,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就前儿个,我跟着满子哥上后山林子里逮野兔,一块儿的人可多,算上我得有六七个,丘成没在,来的是他二表哥丘杉。”
  时值深秋,山里野物多,常言都说“枣木凳、椿木床、秋天的野兔、冬天的狼”,这时节,兔子最肥,镇子上的小子就结成伴到后山里逮野兔,郑虎去过很多回了,没啥危险,吉婶就让他去耍了。
  那天日头足,烤得枯草地一股淡淡的焦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所以出来打猎的人也多。
  他们顺着矮坡一路往上爬,到半山腰的老榕树底下,正瞧见草窠子里窝着一条野兔,长耳朵别在背脊上,黑灰的毛色在日光下溜光水滑。
  几个孩子虽然早早停了步子,可到底不是经常打猎的,鞋底板踩碎干枯草木的声音碾进风里,还没往前扑,野兔就警觉地立起后肢,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跳转回身一头扎进了杂草丛里。
  见状,几个孩子忙追了上去,脚步声噼里啪啦急雨一般,野兔跑得太快了,他们连方向都找不见,却猛然听见“嗖”的一声鸣响,疾箭奔雷,老榕树一震,野兔被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来人是个老猎户,脸孔陌生,瞧样子该不是白云镇的,他衣裳外头裹着兽皮,一身混了兽血的杀伐气,几个孩子不由得站定了步子,没一个人敢往前去。
  老猎户也是瞧见他们了,走到榕树下,一手握住箭柄,一手拎住兔子的耳朵,一把将箭取了下来。
  等他转回身,孩子们才瞧清楚人,一张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疤痕,有一道可是严重,从眉心贯穿到下颌,可能是伤到了眼睛,眼皮抬不起来,只得露着半片眼珠子瞧人,少有的可怖。
  他看着几个半大小子,知道这是他们要逮的兔子,张开口,声音粗得像是灌了半坛子烈酒:“喂,来拿。”
  好半晌都没有人动,只有山风将林子吹得哗啦啦乱响。
  老猎户许是知道孩子们害怕,半弯下腰,把兔子扔在草窠子里,转头走了。
  等老猎户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几个孩子才敢上前去拿。
  铁打的箭头穿破了兔子的后脊梁,血腥气又浓又厚,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他咋长得这吓人,和个伥鬼似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轻蔑和鄙夷,在场的孩子全都听见了,一霎间,都捂住嘴不讲话。
  可沉默也不过片刻,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那脸上全是疤瘌,瞧着可恶心人。”
  “像个老倭瓜。”
  “明明是癞蛤蟆。”
  “哈哈哈是生了癞疮!”
  嘲讽声四起,笑声轻狂,裹挟着没有缘由的恶意。
  ……
  郑虎眼睛通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我就不叫他们这样说,我说在背后讲人坏话,不是君子该干的事儿,‘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边上吉婶怔忪,郑虎嘴里的这一套套,她从来没听过,也不多明白,她咽了口唾沫:“这、这说的啥意思啊?”
  郑虎没应声,只抽泣着继续道:“他们就都骂我,说我懂个狗屁,说我屁股上也长癞子,才向着人家说话。”
  “我、我气不过,我就说这些都是川哥教我的。”
  “川哥还同我讲‘爱人者,人、人恒爱之,敬、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们说川哥干啥要教你,人家又不是你先生,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我呜哇……”郑虎咧嘴哭起来,“我扯谎了,我说你就是我先生,川哥……我呜呜哇……我扯谎了!”
  郑虎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小子硬气,就是难受成这样,还是咬着嘴硬挺着,可半咧开的嘴角边呼哧漏风,哭声止都止不住。
  沈柳瞧着心疼,忙走到虎小子跟前,撸长袖子给他擦眼泪。
  桌案对面的顾昀川看着俩人,没有说话,那日晌午沈柳和顾知禧要做饭,他便帮忙看了会儿郑虎,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找了本书,随口教了一两句,这小子不识字,念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成想竟全都记住了,还记到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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