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眉心紧蹙,指尖摩挲着骨节,像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郑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从沈柳袖子边慢慢抬起头,哑声道:“多谢小柳哥,我哭好了。”
沈柳瞧着郑虎一本正经的小脸儿,轻点了点头,收起袖子走回了顾昀川身边。
郑虎坐坐正,呼出口气,等着挨说。
顾昀川看了他良久,没有责骂,只缓声道:“郑虎,你知道吉婶为什么要打你吗?”
郑虎咬了咬嘴唇:“我不该随便显摆,还扯谎。”
“这是其一。”顾昀川看着这个七岁的少年,用和成年人的方式同他交谈,“其二,你说我是你先生,被别人听了去,便想着我既然肯做你的先生,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先生。”
“他们提着束脩以礼相逼,我若驳回去就是伸手打笑脸人、不给面子,所以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因为你的这些话,将我牵扯进来,平白挨人责骂,你阿娘觉得对不住我,因此才这么生气。”
郑虎听明白了,自椅子里站起身,态度很是端正地道:“昀川哥,对不起。”又转头看去吉婶,“阿娘,我知道错了。”
看着虎小子,顾昀川眼里有笑意,他摆手让人坐下,继续道:“但回到这件事本身,我觉得你没有做错。君子坦荡,不以貌取人,唯论德行,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地,郑虎耷拉的双眼倏然睁圆了,他被同行人嘲讽,被阿娘打骂,可川哥却说他做得很好。
本来都哭完了,不打算再哭了,这会儿被顾昀川一夸,拔凉的心一下就热腾腾的,眼泪又啪嗒嗒滚落了下来,他忙硬气地胡撸了把脸,却带着哭腔应下一声:“嗯。”
顾昀川觉得欣慰,温声道:“可是虎子,你也要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要做到思之而后动,不可再意气用事。”
郑虎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他脑瓜小,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可川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忙点了点头。
顾昀川看去吉婶:“我身子不算好,手上也有活计要忙,确实没有办法做虎子的先生。”
吉婶听着话,心里可是不好意思,她同赵春梅交情好,许多事都清楚,她正想说话,却听顾昀川又道:“但如果虎小子不嫌无趣,愿意吃这份辛苦,可以来我这学写字。”
闻声,边上的沈柳先愣了一下,他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不似说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跟着欢喜,笑着看向郑虎:“虎子,你愿意吗?”
郑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第25章 清蒸鲈鱼
这决定对于郑虎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要同顾昀川学写字,那就意味着没法子再和满子哥上山耍, 什么摘毛栗子、挖山药、掏鸟窝……都不成了。
可他多少也清楚, 读书写字是正经事, 他只和川哥学了小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所以在后山, 即便大伙都笑话他屁股上长癞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在以前, 是从没有过的。
顾昀川看得出来, 郑虎内心正在疯狂挣扎,那嘴唇咬得死紧,小眉毛皱起又松开, 很是忙碌。
可他没催,他得让这小子自己想清楚,因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 刻苦读书,也不一定会有前程似锦,若来日寂寂,他怕他会后悔, 倒不如在岔路口,就让他自己抉择。
郑虎想了许久, 终于抬起眼, 他目光灼灼,郑重道:“川哥, 我想学。”
顾昀川看着他:“郑虎,读书习字枯燥,我又要求甚严,就算出了书房门,你也是要回家继续苦学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虎深吸口气,重重点了头:“川哥,我想清楚了。”
在山里抓野兔、掏鸟蛋固然欢快,可有些道理是山里头没有的,是阿娘也讲不出的,只有在川哥的书房里,在一叠一叠的厚本子间,他才能知晓。
顾昀川眼中有笑意,他缓声道:“好。”
吉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看看顾昀川又看看郑虎,脸上从茫然无措慢慢变作欢喜,她站起身,还是有些担忧:“川子,婶子知道你平日里忙,你教他……可是耽误你时辰?”
“不多耽误,我总归也是要写字的。”
“那就好。”吉婶搓了把裤缝,“这小子皮实,若是不听话、惹你不高兴了,你尽管打他,你、你若嫌手疼,就告诉我,我打他。”
顾昀川眉眼舒展,浅笑着说:“虎子在我这挺听话的。”
闻声,吉婶也跟着笑起来:“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她心里百感交集,她是个粗人,家里那口子也不识字,能教给娃儿的实在不多。
她尽心尽力将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吃饱穿暖、端正做人,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今顾昀川愿意教郑虎习字,她心里感激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答谢,眼瞧着到日暮了,诚心实意道:“川子、柳哥儿,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吧,也叫上春梅姐和宝妹,热闹热闹。”
沈柳看去顾昀川,见男人点了头,他也跟着应声:“好。”
“那我先回去忙,等饭做好了我让虎子叫你们。”
吉婶喊上郑虎一块儿出门,又怕人不来似的回头嘱咐道:“那可说定了,来家里吃饭。”
顾昀川站起身送人,笑着点头:“说定了,来。”
正如之前顾知禧说的,哪有学生不怕先生的,郑虎不多敢和顾昀川一块儿吃饭,可人真来了,他还是欢喜,他到门口同人道别:“川哥、小柳哥,我先回了。”
顾昀川点点头,沈柳瞧着俩人,抿唇笑起来:“那待会儿见。”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日头西沉,外头起了大风,天冷下来了。
吉婶脸上漾起笑,临到出门,她到赵春梅屋子和人知会过一声,才又领着郑虎回去了。
赵春梅和顾知禧送了送人,一块儿往书房走。
门掩着,顾知禧屈起指头敲了敲:“阿哥,我和阿娘进来了。”
待里头应了声,门轻轻打开,顾知禧看着正在说话的两人,道:“你们说好了?我瞧着婶子可高兴呢。”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说好了,往后就叫虎小子来这儿写字。”
“真的呀?”顾知禧睁圆眼,看向顾昀川,又有些担心地道,“阿哥这么忙,能抽得出空吗?”
“虎小子聪明听话,倒是不用太费心力。”
赵春梅听着也高兴,顾昀川本来性子就静,腿伤了之后又不怎么出家门,一月中能有三两天见见生人已是难得。
现下郑虎过来读书写字,总归是热闹。
既说好了一会儿去郑家吃饭,赵春梅便没烧灶火,只是她还是去了趟灶房。
沈柳恰好进门,他自柴房将明儿个生火要用的柴火搬进屋,才堆到角落,正瞧见赵春梅在收拾菜篮子,他轻声问:“阿娘,要帮忙吗?”
赵春梅瞧了他一眼,忙叫人过来:“乖儿帮娘看看,这些东西成不?”
沈柳走过去,就见灶台上的小篮子里装着好些东西,前几天刚腌好的咸鸭蛋、地里才摘下来的瓜条,还有一坛子阿娘手碾的辣椒酱。
沈柳轻轻蹙眉:“这是做啥的呀?”
“想着给你吉婶送过去。”赵春梅叹了口气,“她拿了这么些东西过来,得不少铜板,给她钱她定是不收的,娘就想着待会儿吃饭,送还一些。”
吉婶拿过来的竹编筐子正放在灶台上,沈柳掀开布巾,往里头看了一眼,筐子里十几根新鲜的山药,泥土都打理干净了,鸡蛋码放得整整齐齐,约摸得有二三十个,这么些,怕是攒了几天,打算拿去卖的。
吉婶这人实在,从不占人便宜,顾家地里下新菜了,前脚刚送去一篮子,过不了三五天,吉婶就得回些礼。
两家有来有往的,倒也融洽。
沈柳看着赵春梅,缓声道:“阿娘,吉婶拿这些东西来,定不是想您比着价还回去的。”
闻声,赵春梅顿住了手,就听沈柳又道:“吉婶觉得给咱家添麻烦了,心里过意不去,您这么还回去,她那份心意落空,指不定多难受呢。而且方才昀川同我商量了,往后虎子来家里写字,就不叫吉婶买笔墨纸砚了,他用得多,给虎子的那份也带出来。”
学子读书习字,笔墨纸砚最是费钱,光是一刀纸就能换上一吊肉,真这么细算起来,确是省了不少花销。
赵春梅想了会儿,觉得沈柳说得在理,她竟不想,这不声不响的小哥儿,其实心思可是细致,她点点头:“乖儿说得对,是娘想少了。”
“阿娘不是想得少,是关心则乱。”沈柳笑起来,“昀川还说,今儿个吃饭郑家叔叔该是也在,他想着带两瓶黄酒过去,少喝一些,陪着说说话。”
他又看去赵春梅手边的小篮子:“可我瞧着阿娘做得辣椒酱也新鲜,咱也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