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赵春梅笑起来:“好,都听乖儿的。”
夜幕渐渐笼下来,铅云霭霭,郑家院子里很是亮堂。炊烟盘旋缓升,灶房里不断传出烧菜的声音,香味顺着风飘过了院墙。
郑虎探着小脑瓜又来叫了遍人,顾知禧忙笑着应他:“知道了,马上就来。”
以往时候,郑家吃饭的人不多,有时候郑松石下工晚,就在灶房里对付一口。
今儿个请了顾家人过来,难得在堂屋里,又把久不用的枣木圆桌擦得干干净净。
几人进大门时,郑虎正在院里等着,以前可淘的娃儿,因为顾昀川要来,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怕弄脏了,也不往地上坐了,搬了张小马扎,手肘抵着大腿撑着脸听话地坐着。
见人来了,他忙站起身,走到几人跟前,乖巧地叫过人,才扭头往屋里喊:“阿娘!婶子来了!”
顾知禧和沈柳走在一块儿,小姑娘凑到沈柳边上掩着嘴笑:“虎小子看见我阿哥,就跟被捆了长虹锁似的,路都走不顺溜了。”
顾昀川走在前头,沈柳忍不住瞧向男人,挺拔的个子,宽阔的肩膀,性子沉稳又内敛,不言语时不怒自威,他才嫁进门那些天,也可怕他。
他抿唇笑起来:“他就是瞧着凶。”
后头话他没好意思说,可顾知禧好意思接话茬:“其实人可好了,你可稀罕他了是吧?”
“宝妹!”沈柳偷眼瞧了下前头,正见吉婶自屋里走出来,忙扯了扯顾知禧的袖子,小声道,“婶子来了。”
吉婶笑着请人往里进:“天冷了怕菜上桌了就凉,在锅里温着呢,你们先坐,这就端上来。”
见赵春梅提着篮子,她皱起眉头,推拒着不肯收:“咋还带东西呢,怪见外的。”
赵春梅把篮子上的布巾掀开:“不是啥贵重物件,前街现灌的黄酒,汉子们在,总得喝一点,还有这个,我自己碾的辣椒酱,你总得尝尝吧。”
吉婶瞧着篮子,脸上浮起笑意:“那我就收下了,你做的东西向来好吃。”
时值深秋,天黑得早,不多时,已是明月高悬,星垂平野。
怕堂屋太黑,吉婶点了两盏油灯,灯火葳蕤,映得四面砖墙亮堂堂的。
饭菜很快上了桌,多是地里应季的菜,做得却细致。开了黄酒的纸封,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
圆桌中间是主菜,一整条清蒸鲈鱼,鱼腹竖切,里头塞着去腥的嫩黄姜片,过火蒸过之后,切过几刀的鱼身上绡纱一样透白,上面铺满了青葱绿丝,氤氲的热气缓慢蒸腾,鲜香味溢满了屋子。
白云镇多山少河,鱼鲜卖得贵,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上一口。
吉婶笑着道:“今儿个昏时叫虎子爹到集上去买的,他做鱼的手艺好,快尝尝。”
闻声,顾昀川起了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鱼肉细嫩爽滑,入口即化,他轻声道:“好吃,和小时候一个味道。”
说着,他又夹起一块儿鱼身上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到了沈柳的碗里。
郑松石是个粗人,向来沉默寡言,更不会说什么体己话,他看向顾昀川,伸手将酒坛子拿了过来:“能喝酒了吧?”
顾昀川抬起碗:“能。”
“那咱爷俩喝一碗。”
第26章 夫郎自己来
常言都道远亲不如近邻, 顾郑两家确是如此,守望相助、笙磐同音,扶持着过了许多年。
顾家原本是不住在这条街巷的, 祖、父两辈接连去世后, 赵春梅无力抚养两个孩子, 将不大的宅邸变卖,在这条巷子里落了脚。
那时候赵春梅年纪轻轻作寡,娘家不肯收留, 重创之下一蹶不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时常坐在日头底下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动也不动。
顾昀川还小, 顾知禧更是还没有灶台高,两个半大孩子从富裕日子跌进苦水里,连灶火都不会生, 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知道阿娘心里头苦,顾昀川不敢扰人,有时候饿得紧了, 带着小妹站到别个家大门口,眼巴巴地往院子里头瞧。
顾昀川都还记得,是吉婶给俩人领进的门。
那时候虎子还没生,家里只有大闺女在, 见了他和顾知禧,忙跑到灶房拿了两只白瓷碗, 把碴子粥盛得满满当当, 怕吃得腌心,又装了小碗酱瓜, 一并塞进了他手里。
赵春梅已经许多日子不曾出门,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也是吉婶进的门,风风火火打扫了院子,做了一顿不多丰盛却管饱的家常饭,同她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活。”
后来俩人熟络了,吉婶就时常带着郑蓉过来找赵春梅,姐妹俩一块儿在屋里做绣活、上巷子口磨辣子、赶早集买菜苗……硬生生把万念俱灰的赵春梅从淤泥里拉了出来。
后来郑蓉成亲嫁人,顾昀川还作为她“娘家弟弟”,和郑虎一块儿拦过门。
半年多前,顾父忌日,瓢泼急雨里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跌下,一路滚摔到了泥坳里,顾知禧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赵春梅力气小,抬不动人,发了疯似的一路奔回家。
是吉婶找到郑松石做工的地方,汉子二话没说告了半日假,又找人扛着竹架,冒着大雨上山给他一路抬回来的。
刚知道自己腿废了,怕是再也站不起来的小半个月里,顾昀川几不欲生,成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那会子,郑松石下了工就过来瞧瞧他。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平日里便不多亲近,这时候更是说不出半句体己的话,他就只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顾昀川知道,郑家叔叔是怕他想不开,他宽慰不了人,就多陪陪,好像只要在眼皮子底下,就能叫人安心。
后来顾昀川精神头好些了,郑松石眼见着高兴,他背着镰刀上山砍了木头,用锉刀磨了小两个月,打了根手杖,磨得光滑平整后还烫了腊,才把杖子送过来。
一如他人一样的沉默寡言,郑松石将手杖轻轻放到顾昀川的床沿上,便开门出去了。
那会子他还想不开,顾不上这里头的情谊,眼下烛火摇曳,顾昀川举起碗,郑重道:“郑叔,多谢你。”
郑松石只摆了摆手:“咱爷俩不说这个。”
顾昀川感慰,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混在这一碗酒里,一饮而尽。
郑松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喝了个干净。
今儿个家宴,两家人坐在一块儿,没有顾忌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将陈年往事就着酒香慢慢煨,亲热又舒坦。
这一桌子,就虎小子没那么多心思,他哭了一个日跌了,可是劳心费力,这会儿饿得紧,只顾着埋头扒饭,直到阿爹叫他,他才停了筷子,伸手抹了下满嘴的油花,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郑松石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可也知道读书识字是大本事,他叫郑虎站端正了,嘱咐道:“好好学,别给你川哥添麻烦。”
今儿个开怀,顾昀川也敞开了说话,他道:“虎小子聪明、有天赋,是读书的材料。好好学,比我走得更长远。”
他看着郑虎,眼里有期许。
郑松石不多会说话,可眼底看得清明,他又倒了一碗酒,抬起来与顾昀川碰杯,闷头喝了个干净。
糯米作底酿成的黄酒,一股子绵柔醇厚的谷香,过口入喉又呛人,得抿唇咂摸一口才能消下些辣。
郑虎在边上瞧得眼馋,也学着咂摸了一下嘴。
平日里郑松石喝酒,多是只叫郑虎闻闻味,从不让他喝,今儿个确实高兴,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笑道:“尝尝?”
郑虎懵懵懂懂地点头,郑松石便捏了根干净筷子,用筷头沾了点黄酒,点到他的舌头上。
辣味呛鼻呛口,直冲天灵盖,郑虎皱眉眯住眼睛,苦着脸吐舌头,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灯火里,顾昀川扭头看去沈柳,人一多这小哥儿就更不爱说话了,这会儿大家伙都笑闹起来,他也是眯着眼边笑着边往他肩上躲。
黄酒上头,顾昀川虽然还没醉,可心里起躁,他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自喉间呼出团燥热的火。
待沈柳自他肩上起来,他偏头凑了过去,温声说:“尝尝吗?”
沈柳微怔,他许多年没喝过酒了,上一回还是几多年前,他和阿爹守岁,夜里太冷喝了小半杯米酒暖身。
就连成亲那一夜也没喝上,他是替嫁,顾昀川掀开盖头就瞧出来了,所以俩人连交杯都没有。
眼下男人问起来,他也有点心痒,咬着嘴唇点头:“好。”
顾昀川给拿了只干净碗,没多倒,将将没过碗底:“醉了不多舒服,先试试呛不呛。”
沈柳埋下头,两手捧着碗,清透酒夜沾到唇边,他用舌尖刮了下,又辣又醇的酒香漫进喉口,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顾昀川,眼尾被酒辣得泛红,轻声说:“好香。”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瞧得顾昀川喉口发紧,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多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