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山墙柱间嵌着回字纹透风石砖,孔洞里塞了松针团,被风吹了这般久,早已经脱色,干得发了灰。
虽没到课时,隔扇木门却都敞开着,许是有些年头了,木门的漆色斑驳,露出了底下的老杉木纹。
再往边上看,正门门槛两侧是抱鼓石,石雕上刻着卷草纹,一面上书“勤学”,另一面上书“苦读”。
季舟野带着顾昀川继续往边上走,最外侧的两间屋舍分别是灶房和塾舍,书塾有自己的烧火师傅,管学子们晌午的一顿饭食。
塾舍则隔做了两间,外间是给先生平日处理事务用的,里间是寝房,不多宽敞,家远不得归的先生和伙计都住在这里。
季舟野继续道:“崇元书塾是镇子上顶好的了,学生虽然不多,却都是商贾富户的子弟,在学的总共四十三人,分给您的是小龄的学生,原本是十三人,眼下来了郑虎,便有十四人了。”
顾昀川点点头,这个规模在学堂里确是不多,他做学生时,足三十人一楹间,有些先生不尽心,教了小半年课连学生名字都叫不出来。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季舟野带着顾昀川慢慢往回返。
他听阿爹说过,几人在二表叔的书铺里碰过面,同顾昀川说过授课的内容,不过想来他教的都是小龄孩童,还在蒙学筑基的阶段,识字、书写、算数、礼仪……并不多难。
正想着,季舟野不动声色地垂眉撇嘴,课业是不多难,可也得学生听话肯学啊……
要不然庄老先生何故吹胡子瞪眼,一月告病八/九日,到后来竟是来都不肯来了,实在没法子,请陈学究带了几日的课,可好么,险些也气病过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男人,不安地抿了下唇,其实他早便知晓他。
顾昀川年少成名,中了案首后更是风头无两,他阿爹季崇元虽是书塾管事,他又自小耳濡目染,可多年下来还是一介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上。
季崇元便觉得他没开悟,托了关系给他安排进顾昀川的那所书塾。
季舟野比顾昀川小了几岁,课业进度也慢,俩人不在同间室,上了几年学都没说过话。
季舟野惭愧地挠了挠头,他便不是块儿读书的材料,被阿爹耳提面命地勤学苦读,前年才考取了秀才,还是个附生。
他垂眸看了眼顾昀川的腿,呼出的热气在薄冷的清晨化作团团白雾。
俩人没有什么交情,顾昀川失足摔伤后,也未曾到他家中拜访劝慰,可他深知他的勤奋,实打实地为他可惜。
而今再相见,顾昀川已经恢复了往昔的神采,他打心里高兴。
他笃信,他能做好先生,所以前几日阿爹叫他来迎人时,他虽有学业未成的羞愧,却也是欢喜的。
正想着,门口起了动静,几声马嘶之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季舟野忙快步走了过去,厉声喝道:“王宗胤!行路不哗、行不中道!”
穿着竹青缎子面小棉袍、脚踩兽皮毛靴的小小子自门口一路狂奔进来,听了季舟野的训斥,毫不慌张地朝他吐舌头,又风风火火地往讲堂里跑。
他身后的小书童穿着粗布棉衣,背上背着大书箱,气喘吁吁地跟。
季舟野头疼地按住眉心,有点儿心虚地看去缓步走过来的顾昀川:“顾先生,时辰差不多了,学生们也到了,您若有事吩咐,便遣人来塾舍叫我。”
“多谢。”顾昀川点头拱了下手,叫上郑虎一道进了门。
杖子敲在石砖地上,哒哒地轻响,顾昀川落座,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桌案的名册上。
郑虎将他的书箱轻轻放在脚边,知道他蹲下起身都不方便,轻声问道:“川哥,要把书拿出来吗?”
“好。”
闻声,郑虎点了点头,打开书箱盖,将里头的讲义都抱了出来,放在了顾昀川身前的桌案上。
他弯下腰,正要把书箱合上,身后忽然嘎嘎嘎起了一道夸张的笑声:“你是哪儿来的小仆,屁股后头好大一块儿补丁,也太寒碜了吧!”
郑虎脸上一红,忙转头看去,就见座位上,王宗胤正笑得前仰后合。
第40章 先生,我记下了
冷不丁被人嘲笑, 郑虎小拳头都攥紧了,可转念一想,他这衣裳咋了, 屁股上有补丁又咋了, 他觉得可暖和了。
郑虎下意识地看去顾昀川, 就见他川哥正也沉默地看着王宗胤,他说不好那神情,反正他从没见川哥这般看过他, 就是知道他骗人说川哥是他先生时,他也没这般过。
王宗胤见人没理他, 扭着脖子朝郑虎“哼”了一声, 才慢悠悠地打开书箱, 将书本、宣纸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皱皱巴巴一大团, 用手抚了抚。
顾昀川皱了皱眉,他转头看向郑虎,轻声道:“先找地方坐吧。”
郑虎听话地点了点头, 背着书箱往位子上走。
他本想坐在前面,也好离川哥近一些,可又想到他阿娘说的话,他来这上学是没交银子的, 可不能让顾昀川难做。
他抿了抿唇,坐到了最后一排, 他身边, 正是王宗胤的小书童。
不多会儿,院子里忽然响起两声钟鸣, 浑厚的震颤如石子投湖泛开的涟漪,咚的一声响人都跟着精神了。
见郑虎抖了一下,边上的书童凑过来同他小声道:“这是示候钟,再过一盏茶工夫,会敲三声,便是开课了。”
郑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叫郑虎。”
“青榕。”书童皱了皱眉,“你也是书童吗?”
“我不是,我是过来读书的。”
青榕上下打量了遍他,缓声说:“那你得坐前头,这地界是给下人的。”
下人……郑虎点了点头:“多谢。”
说着,他抱上书箱往前头坐了两排。
他正落座,书塾门庭却热闹了起来,马嘶和着车轮响,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连着一阵。
在晨钟三响之前,十四个学生都到齐了。
皆是镇子上商贾富户的孩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过半人都带了书童小厮,在最后一排坐得齐整。
一时间,空荡荡的屋子挤满了人。
虽是小龄的学子,却也多是八/九岁的年纪,大一点的已经十一岁,本就是族中胤嗣,小时家中有先生开蒙,百家姓、千字文……是有底子在的。
不大的讲堂里甫一多了个人,十数双眼睛全都看了过去,有些捂着嘴小声蛐蛐,有些直接问道:“喂!你是哪家的书童,怎么不坐在最后一排?”
见人没应,还瞪了他一眼,肩披玄色裘衣的郭中源呐呐出声:“怕不是个哑巴……林伯衍你家的?”
着绛色锦袍的瘦小孩子忙摇头:“不、不是。”
“那是周澹家的?”
角落里的人头都没抬,边上王宗胤却开了口:“他是同那人来的。”
几人随着目光一道看过去,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钟鸣,时辰到,开课了。
顾昀川抬起手,“啪”的一声敲响惊堂木,沉声道:“肃静。”
他话音才落,不知道是谁瞧见了他倚在桌案边的手杖,捂着嘴嬉皮笑脸地道:“你是新来的先生?是个瘸子?”
一小儿喧哗,整间讲室都闹哄起来,再不肯老实地坐在位子里,全都抻着颈子歪七扭八地朝顾昀川这边看,他被桌案挡住了半面身子,有些胆大的干脆下了位子,猫腰缩颈子凑过来细瞧,再咯咯咯跑回位子上。
坐在后排的郑虎拳头都快捏碎了,他本就因着被看轻而气恼,可一直记着阿娘说不给川哥惹事儿的话,他还能忍。
可眼下已经欺负到川哥头上了,他牙齿咬得死紧,呼出的热气都带着怒火。
他恼得偏过头,却瞧见隔扇木门边站着个人,正是今早上的那位辅教。
季舟野知道这群学生不受管教,他怕顾昀川应付不了过来瞧瞧,好么,比庄老先生在的时候还过分,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就听“啪”的一声响,惊堂木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雷鸣震颤。
屋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
顾昀川沉声开口:“简单自述一下,我是你们新任的先生,我叫顾昀川。”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皆出身世家,或有亲长在朝为官或家族富商大贾,可在我这里不论门第、家世,要紧的只有读书、经世、做学问。”
他话音落,前排的郭中源不乐意了,撇着嘴嘟囔:“做啥不论门第?我们这些哪个不是镇子上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子弟,难不成你家里穷,羞于比较。”
下面又起了一片笑声,有些起哄的、拍打桌子:“哈哈哈就是的,穿一身棉袄,和秦寿延家一样穷。”
顾昀川并未恼怒,他只平静地道:“据我所知,本朝开学堂授课业,皆于正月十六。”
“是啊……这有谁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