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沈柳是个哥儿,不好直接给旁的汉子送东西,让顾昀川给正好。
  男人看着手里的棉手衣,轻声说:“还是你和阿娘想得周到。”
  交待清楚了,沈柳又用麻绳将筐子系到了车尾,也好少占些地方。
  怕汉子记不住,他嘱咐郑虎帮忙想着:“褥子还放筐里,回家时候好盖。”
  “小柳哥你放心,我记着了。”
  沈柳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丘子甩了把皮鞭,老牛哞地一声浑厚低鸣,踏着灿金的朝阳缓慢前行。
  有了褥子裹腿,身上都暖和了不少,车板上拉着米面,顾昀川坐在好上下的前排,挨着丘子近,便出声叫他。
  丘子忙回头,就瞧见个棉手衣递了过来。
  方才风大,沈柳说话声音又小,丘子没听到,他狐疑地看去:“这是干啥……”
  “阿娘让我给你的。”
  “婶子给的?”
  顾昀川点点头:“时间赶不及,不是新做的,你凑合用。”
  老牛熟悉路,脚步稳当,不用怎么看着,丘子放下小鞭,侧过身双手来接。
  话虽是这般说,可这手衣蓬松又厚实,半点儿不像用旧的。
  丘子嘴唇有些抖,他虽也在镇子上做工,可和土生土长住在这地界的人终是不同。
  他见多了白眼,也受惯了冻,可顾家人却从没看轻过他。
  顾昀川成亲叫他吃酒,平日里真诚待他,就连顾家婶子也给他金贵的棉手衣。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把眼泪憋回去,笑着搓了搓手:“嘿嘿手脏,我好好搓搓。”
  套上手衣,挡风防冻,那些裂口、冻疮都被包住了,整双手都暖和了起来,丘子道:“谢谢婶子,谢谢川哥。”
  顾昀川笑笑,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丘子转回身继续赶路,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他总觉得眼睛有些糊,擦到破烂棉衣袖上,洇出两团湿痕。
  他想着,这好的人,干啥就折了腿。
  好在娶的夫郎好,他昨儿个还羡慕人家,今儿个就啐起自己来,他川子哥这好的人就该娶这好的夫郎。
  *
  晨钟三鸣,开课了。
  惊堂木敲响,嘈乱的堂间霎时鸦雀无声。
  顾昀川伸手捻了下放在桌案上的宣纸,显然不够数量,他沉声道:“还有谁没交上来?”
  昨儿个留了功课,背诵及抄写《千字文》,低学龄的孩童写不好楷字,就算是长幅的宣纸,也得写成两三页之多。
  他话音落,下面的座位里起了窃窃私语声,王宗胤扭头往后头瞧,坐在尾排的青榕忙翻箱子,窸窸窣窣声里,将两页纸传了过去。
  待几个孩子陆续交齐功课,顾昀川将宣纸拿到了手里。
  很快,分出了两摞。
  他轻轻翻动纸页,低声叫人:“郭中源、成居清、杨誉……王宗胤,叫到名字的过来拿功课。”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起,几个孩子走到顾昀川跟前,将宣纸拿了过去。
  顾昀川抬头认了认人,平静道:“回去重写。”
  几个孩子皆是一愣,互相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竟是无端地诧异。
  顾昀川叹了一息,缓声道:“功课是留给你们自己的,不得假手他人。”
  几个孩子垂眉耷眼,肩膀都跟着垮了下去。
  唉声叹气里,忽然有人嘴硬地开了口:“您作啥说我不是自己写的,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就是说……这、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说话的是王宗胤和郭中源,两个刺头。
  昨儿个归家后,顾昀川细细翻看过名册,里面记录详尽,不仅有各个学子的姓名、生辰,更有其族中营生。
  堂间学生大致可分作两类,商贾富户或经世从文,郭中源家中做皮货生意,王宗胤家更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俩人从小锦衣玉食、不受管教,时常一唱一和,闹得堂间一团糟乱。
  顾昀川看向两人,沉声道:“郭中源、王宗胤两人留下,其余人等回座位,明日开课前,将《千字文》及今日的功课一并交与我。”
  学生们哀哀应了一声,却也没敢有什么疑义,丧气地回了座位。
  顾昀川目光沉沉地看向两人,低声道:“我再给你二人一次机会。”
  他轻轻抬了抬下颌:“回去位子,同他们一样重新交与我一份自己手书的课业,或者罚抄诗词百篇,若还是假手于人,戒尺十下。”
  闻声,两个孩子皆是一怔,眼前这位先生和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
  那庄先生和孔学究从来看不出功课是不是他们自己写的,这个顾昀川才上了一日课,他、他咋可能看得出来?!
  王宗胤偷眼瞧了下顾昀川,先生面色虽平静,却无端地令人生畏,他慌乱地别开头,咽了口唾沫,却还是垂死挣扎:“我、我就是自己写的,你、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
  顾昀川沉下脸色,严肃道:“王宗胤,我可以忍受你调皮、作懒,但必须诚实守信。”
  王宗胤一时间哽咽,手心里一把汗,可是身后这些同窗看着呢,他要真败下阵来,往后还咋在兄弟们面前耍威风,还有那个穿一身破棉袄、长相土气的郑虎,定也要看他笑话。
  因此他梗着颈子大叫起来:“你、你冤枉我,我就是自己写的!”
  “啪”的一声抽响,戒尺打在桌案上一阵雷鸣。
  顾昀川冷声道:“伸手。”
  王宗胤简直要吓傻了,他是家里的老来子,就是摔碎了祖父最心爱的茶盏,祖父都得抱着他哄说力气真大,可是这、这个先生竟然真的要打他!
  眼泪夺眶而出,王宗胤“哇”地嚎出一嗓子:“这个学堂都是我家捐的,你敢打我?!我阿娘定要你好看!”
  沉默半晌,顾昀川面色铁青:“王宗胤,你来书塾念书是为的什么?”
  王宗胤停了哭闹,脸上挂着两串泪珠子,他瓮声瓮气地道:“阿、阿娘叫我考学做、做读书人。”
  是了,就算再富裕的商贾,仍是下九流之辈,清流门第是不愿与之为伍的,只是白云镇人口少,阶层也不复杂,同学龄的孩子才同处一堂。
  当朝不允商贾捐官,想要翻身,唯有考学这一条出路。
  顾昀川点头,若是王宗胤说,他来书塾只是为了识字、懂道理,他定不再管教,若他是想考学为官,他也绝不会放任自流。
  “伸手,郭中源计数。”
  王宗胤只觉得天都塌了,猪叫一样的嚎哭里,郭中源的计数声从开始的镇定到后面的颤抖,再到后面跟着王宗胤一块儿哭了起来。
  第43章 谨记先生教诲
  “啪”的一声响, 戒尺扔在了桌面上,王宗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声犹如驴喘。
  这若是放在平时, 他只是摔破一点儿油皮, 阿爹阿娘早要过来抱着他哄了。
  可是没有, 任他如何嚎哭、耍闹,眼前的先生都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只沉默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王宗胤终于止了哭,连抽噎声都小了下去, 顾昀川这才问道:“可是哭好了?”
  王宗胤吸了吸鼻子, 他知道自己的那些招数在这人面前全然无用, 只得抖着嗓子认命道:“哭、哭好了。”
  顾昀川沉沉呼出一息:“那可知错了?”
  手心红得发烫,稍微动一下就和被针扎了似的疼,王宗胤点点头:“不、不该不敬师长, 同、同您吵嘴。”
  “还有呢?”
  “不、不该……”王宗胤咬了咬唇,小声道,“不该说谎。”
  他从入学以来, 从没自己写过功课,左右先生都看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事情败露得这般快。
  看着越垂越低的脑瓜,顾昀川缓缓开了口:“草木有本、江川有源, 人无信而不立。你虽为蒙童,却更应当恪守本心。”
  “王宗胤, 古有季布一诺千金, 商鞅立木为信,言出必践, 先贤珠玉在前,你如何能效仿流水落花,言语无凭,若如此,来日又何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闻声,王宗胤久久都没有言语。方才他只觉得手掌烫得发疼,眼下竟是连脸都热了起来。
  他长到这般大,犯错是从来没有人凶他、打他,乃至和他讲道理的,好像只要他哭上一哭,无论多大的错就不叫错,无论多大的事儿也就翻篇了。
  可在先生这,对就是对、错便是错,是任他如何撒泼打滚、百般耍赖都没用的。
  他严厉又吓人,可他冥冥中又觉得他说得对。
  王宗胤吸了下鼻子,哭了这般久嗓子都哑了:“先生,我知错了。”
  顾昀川点点头,将功课交回到他手里。
  王宗胤虽然知错了,可《千字文》篇幅冗长,他手又疼,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先、先生我手疼,功课能晚些……”
  他都不敢说不交。
  打的分明是左手,并不碍事,可顾昀川看着他哭得猫一样花的脸,无奈笑笑:“那便宽限你一日,后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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