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沈柳刚想说他已经同景哥儿道过别,可那汉子动作麻利,已然推门进屋了。
  不多会儿范大出来,头上多了顶风帽,身上加了件棉袄,袄子是粗麻布的,可里头蓬松,放了十足的棉花。
  陈景这哥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沈柳才同他坐了这一会儿,就听他骂了范大好几回,可汉子这身干净棉衣,该也是他给做的。
  见俩人瞧过来,范大伸手挠了挠头,憨笑道:“我、我说不冷,夫、夫郎偏叫穿,凶我。”
  外头北风狂卷,刮得门板子咣咣作响,他又道:“风、风大难行,我、我送你们回。”
  “这、这也……太麻烦您了。”
  “不、不麻烦。”
  推开门,屋外一片白,只这一会儿,雪已经积了一指来厚,脚踩在地上吱嘎作响。
  因着养牛,家里本就有车板,只是后头夫郎怀了小娃娃,范大又装了挡风的车厢。
  汉子进棚子,解了拴牛的绳套,又给黄牛披上蓑衣,这才牵了出来。
  待架好车辕,让沈柳和顾知禧坐进了舆厢。
  家里不多富裕,车里光板的连个垫子都没放,范大道:“门、门头有小绳,系上能挡、挡风。”
  厢里传来一声应:“多谢。”
  北风呼啸,白雪漫天,天地间卷起苍白的风旋。
  范大是庄户,沈柳说的地界他虽不咋熟悉,可巷头那间粮铺却是清楚,待人坐稳当了,他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走、走了!”
  黄牛养得久,很是通人性,它哞哞地应声,鼻息间喷出一团团白雾。
  车轮慢慢滚动,风雪太大,黄牛压低身子缓步前行,车尾的铜铃被大风刮得震颤,带起一串清脆的碎响。
  本来二刻的车程,因着风雪,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
  听见敲门声,沈柳忙打开车门板,一霎间冷风灌进来,他一个哆嗦,待看见熟悉的巷口,长舒了口气:“就是这儿,多谢了。”
  这若是放在往常,沈柳三两下便跳下车去,但念着肚子里或许有娃儿了,他谨慎地扶住车板,等脚下踩实站稳当,才收回了手,再反过身来接顾知禧。
  偏头时,目光正掠过车辙印,已是深深的一道,他心口不由得吊了起来,这般冷的天,顾昀川该咋回家啊……
  临进门前,沈柳同顾知禧一块儿和范大道了谢,汉子笑着摆摆手,他送俩人回来,其实也有私心。
  他想来瞧瞧这户人家日子过得好不好,自家小牛日后若真的卖到这里,能不能有口饱饭吃。
  他瞧着青砖黛瓦的平整房舍,心里有了计较。
  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范大正要往回返,却听沈柳道:“烦您等一会儿。”
  说罢,他同顾知禧反身进了门。
  雪下得深,院子里厚厚一层,一踩一个脚印。
  许是听见了动静,赵春梅的卧房门开了,见是俩孩子,她忙披了件厚袄子出来:“哎哟可回来了,我方才找你婶子问了地方,都要出门寻你俩了!”
  沈柳和顾知禧齐齐叫了声人,虽然坐了牛车回来,车板子挡风,可冰天雪地的,还是冻得满脸通红。
  知道阿娘担心了,俩人忙跑到她跟前,小姑娘垮着小脸儿,跟她撒娇:“阿娘,没想着突然变天,您担心了吧。”
  粗糙的手心捂了捂小哥儿的手,又搓了搓小姑娘的脸蛋儿,见俩人头发没咋湿,赵春梅这才放下心:“快进屋、快进屋,娘给你俩煮姜汤。”
  沈柳应下一声,却又道:“阿娘,我先去趟灶房。”
  灶房的门板子透风,没生火时一股子穿透棉衣的寒。
  赵春梅也进了门,到筐子里拿了颗巴掌大小的生姜,一偏头正见沈柳蹲在鸡蛋筐子边。
  “灶房里冷,上娘屋里头坐着,娘给你俩熬汤喝。”
  “好。”沈柳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个小篮子,底下用干草铺得厚实,从攒得满满当当的鸡蛋筐子里,往外捡了十来颗蛋,“外头风雪太大了,路不好走,是范家汉子驾牛车送我俩回来的。”
  怕路上颠簸,鸡蛋碰碎了,沈柳又在上头盖了把厚实的草料:“他家夫郎才生了小娃娃,体虚得紧,我想给他拿些蛋。”
  一听这话,赵春梅顿了顿手,忙道:“咋没叫那汉子进院里等啊?”
  沈柳抿了抿唇:“昀川没在家。”
  屋里没有汉子在,他不好给别个男人往家领。
  赵春梅知道他向来有分寸,点了点头,手下动作却快了不少,不多会儿灶火生起来,烧着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姜汤好得快,你叫他喝完这一碗再走。”
  沈柳顿下步子:“那我同他知会一声。”
  风雪里,范大捧着鸡蛋篮子,结巴得更厉害了:“这、这不成。”
  鸡蛋金贵,就这一小篮子,就得十来个铜板。
  沈柳避嫌,给过鸡蛋,忙退回到了门里:“这是给景哥儿的,他身子骨虚,得多补补。”
  一说到自家夫郎,挺硬朗的汉子哽咽了下,他瞧着篮子里圆溜溜的鸡蛋,吸了吸鼻子:“那、那多谢你。”
  沈柳笑着摆摆手,又道:“我阿娘在熬姜汤了,她叫你再等会儿,喝碗姜汤再走。”
  “不、不……”话还没说完,沈柳已经进了门,范大垮下肩膀,眼睛里起了热。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出来了,瓷碗里热气腾腾,姜丝切地细碎,一股子辛辣的香。
  范大忙双手来接:“多、多谢婶子。”
  赵春梅站在一边,等他喝完好收碗:“这有啥好谢的。”
  北风卷着雪粉呼啸山野,热乎的姜汤灌进喉咙,身上一下就暖和了。
  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被姜汤氤氲的热气熏的,范大觉得眼睛里起了片雾,心口也跟着满满胀胀的。
  待到汤碗见底,他双手还好碗,同人道了别。
  牛车缓缓往家里返,范大深深瞧了一眼这青砖黛瓦的房舍,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走、走了。”
  *
  一直到酉时,大雪才将将停歇,可天风仍然狂啸,刮得门板子不住地震颤。
  沈柳心里头挂着人,绣一会儿帕子就忍不得叹一口气。
  给崔家的被面快绣完了,剩下不多收针的活计,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说是那书塾里有寝房,真要雪厚封路,川儿住在那儿也不打紧,乖儿别担心。”
  今儿个风雪大,阿娘不叫小哥儿出去接人,可见不着顾昀川,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干啥都使不上劲儿。
  一直到夜色沉沉,长空泼墨,顾昀川还是没有回家。
  沈柳到吉婶家问过了,郑虎也没回来,怕是真的住在书塾里了。
  吃过饭,沈柳洗漱好,早早上了床。
  赵春梅知道他怕冷,将铜壶灌得满满的,临睡前又给熬了一碗姜汤,发发汗,睡得才踏实。
  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床铺,赵春梅道:“若还是冷,就把炭烧起来,但是得留窗,要么熏着。”
  沈柳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
  赵春梅看了小哥儿许久,张口闭口,却是欲言又止。
  前些时日沈柳胃口不多好,还起了低热,她心里是有计较的。
  可是哥儿不好生养,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生不了娃儿,因此镇子上许多人家不愿意娶夫郎。
  就是那时常一块儿磨豆腐的宁哥儿,自小不缺吃穿,也是成亲小三年才怀上的头胎。
  沈柳亏过身子,成亲不过半载……
  她根本不敢往出说,生怕叫本就内向的娃儿心里有负担。
  前儿个沈柳起了低热,赵春梅本想带他瞧郎中,顺道把把脉,可小哥儿不愿去,好在喝过姜汤,舒坦了不少,她才放下心。
  赵春梅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柳的被子:“那娘回屋了,有事儿了可得喊娘。”
  沈柳点点头,听话道:“好。”
  木门轻轻合上,关住了漫天风雪,吹熄烛灯,屋子里黑黢黢的。
  脚心抵着铜壶分外暖和,可沈柳就是睡不着,这是他嫁进顾家,头一回自己睡,伸手摸摸床铺,冰冰凉凉的。
  是夜,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也不知道啥时辰了,小哥儿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他紧闭着眼睛,好像沉在黑暗里,就是睡着了。
  忽然,外头起了阵拍门声,不多大,却让他心口子猛地揪了起来。
  听了有一会儿,沈柳套上袄子下地,推开房门,薄冷的月光落在院子里,和着皑皑白雪,一片明亮的银。
  那声音自大门外传过来,待听清了,沈柳再顾不上冷不冷,忙跑过去开门。
  滑开门闩,木门打开一道小缝,风雪里,顾昀川正拄着杖子站在外头。
  风帽、蓑衣上满是雪粉,脸上冻得通红。
  沈柳吸了吸鼻子,心口又酸又胀的快要裂开,他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男人跛足,站不稳当,一只手费力撑住墙,才堪堪将小哥儿抱稳了:“我身上冷,再寒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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