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素祁的身躯微微颤抖:“属下无能,百年间遍寻了千万种医书,走遍三界每一处角落,可依旧找不到能解毒的方法。实在是万不得已,才向尊上说了这以毒攻毒的法子,虽知风险巨大,可也唯有此途尚有一线生机。”
她明净的眼眸中升起一丝因无能而生出的疲惫:“‘浮生’虽然可以压制尊上体内的‘忘尘’,但尊上日复一日服用这些剧毒之物,长此以往,必然会对身体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害。”
“药效渐弱,尊上沉睡时辰也会越来越长,越来越沉...终有...再也醒不过来的一天...”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在风里化作一声转瞬即逝的叹息。
谢微楼仿若未闻:“‘浮生’还能活多久?”
素祁听到这问题,迟疑了一下才低声回道:“‘浮生’即将枯死,怕是撑不过六个月。”
谢微楼的目光随之缓缓落在桃树树干一处鲜红的伤口上,从伤口处渗出的如血般的色泽倒映在他眼中。
良久,他才轻声自语道:“所以六个月后,世间便再无能压制本尊体内‘忘尘’之毒的东西。”
说罢,他缓缓抬起眼,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也就是说,本尊还剩不到六个月的时间。”
满树的桃花无声纷落。
素祁身体轻轻晃动跪倒在地,她伸出手扯开自己高高束起的领口,露出下面的脖颈来。
她的脖颈处,有一条极细的红色纹线。
那纹线仿若有生命一般,像是从她身体深处缓缓生长蔓延至皮肤表面,在那月白的底色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突兀。
随着她粗重的呼吸,红线的颜色愈发鲜艳,如同一条禁锢一般紧紧锁住她的喉咙,她勉强抬起头仰头看着面前一语不发的人:
“属下求尊上解开禁制,求尊上...现在昭告仙门寻求方法,或许还有转机...”
谢微楼听到她近乎低泣的喘息,摇了摇头:“不行。”
见状,素祁不堪重负地垂下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尊上,属下无能…… 这么多年过去,只能勉强压制毒性发作,却根本找不到解毒的办法。”
谢微楼轻轻叹息:“若是你都束手无策,那便说明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解药。”
素祁双肩颤抖的越发厉害,良久她才艰难地沙哑着嗓音道:“那就只剩那一个办法了。”
谢微楼眼中眸光微动。
素祁慢慢开口:“只要尊上在毒发之前,寻到一具一直被您的血液养蕴的躯壳,然后想办法……”
她喉咙沙哑,几乎用尽力气说出一个词:
“夺舍。”
素祁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尊上,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躯壳。”
谢微楼的面容半隐在从树冠间垂落的微光中。
悦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摇曳,使得他眸底的神色愈发深沉,仿若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将所有的情绪都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
素祁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带着一丝急切:“仙偶是没有情感的...就算他们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
她的下唇因用力咬着而渗出点点血迹,用尽全身力气将下一句话说出口:“属下相信,他愿意为尊上奉献一切...”
谢微楼轻声道:“够了。”
简短的两个字,瞬间斩断了素祁喉咙里尚未出口的话。
四周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唯有微风拂过的细微声响,似是低叹。
良久的沉默过后,谢微楼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触碰到浮生那满是岁月痕迹的树皮,轻轻摩挲着。
片刻后,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桃林中响起:“把浮生剩余的血都取出来,送到月华殿。”
第33章
谢微楼离开花谷的时候, 已近黄昏。
他刚行至花谷谷底,蓦然在空气中闻到一丝甜香。
他非常非常熟悉那是什么味道,瞬间便猜到了那香味的来历。
只是灵境山上的弟子在他的带领下, 除了服用辟谷丹,根本不会吃其他的食物。
他朝香味飘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转过弯, 便在一株桃树下看到一个亭子。
亭子里, 司徒琰一袭明艳的红衣, 姿态慵懒而随意地半倚在软榻上,腿上什么也没穿,赤着一双白得刺眼的脚,半敞的红色绸袍堪堪遮住大腿。
谢微楼顿时后悔往这边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亭子里的人似是感受到了什么, 抬起头朝他看过来,十分热情地招呼道:“尊上, 快过来呀。”
几个还不到他腰,看着七八岁的, 连翅膀都不会隐去的羽族小仙童闻声立马哒哒地凑了过来,围绕着他叽叽喳喳脆声道:“尊上, 尊上, 主人在吃点心,尊上喜欢吃点心吗?”
谢微楼:“不喜欢。别离本尊这么近。”
他神情语气都十分冷漠, 几个小仙童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不约而同朝身后亭子的方向看去。司徒琰从椅子上直了直身子, 依旧笑得明艳:“尊上,枢玉小道友最近可是好些了?”
一提起枢玉,谢微楼脚下顿了顿。
他越过几个小仙童, 朝着亭子方向走去,刚一进去,眸光率先落在了亭子正中的玉桌上。
玉桌之上整齐地摆放着数只雪色的玉盘,里面所盛的无一例外,皆是各式各样,形状独具匠心的点心。
有的外表金黄,被精心雕琢成花朵模样,有的外皮晶莹剔透,能隐约瞧见内里缤纷的果馅,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司徒琰托着腮,指尖的白玉箸在盘子上空戳戳点点:“灵境山上饮食也太清淡了些,我吩咐人下山买来的,尊上不妨来尝尝有没有喜欢的?”
谢微楼收回目光:“灵境山上不许有这些东西。”
司徒琰弯眸一笑,面上没有一丝犹豫:“既然尊上不喜欢。明鸾,都倒了。”
亭外侍立的明鸾动作飞快,闻言立马指使几个羽族侍从将所有的点心全部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当着两个人的面一个不留地倒了。
谢微楼:“...”
心中的那丝郁结似乎更盛了。
他淡声道:“灵枢阁里都是女弟子,你住在这里不合适,过些天搬出去。”
司徒琰颇为赞同地点头:“是啊是啊,而且这里离月华殿太远了,没法时时刻刻见到尊上。”
他遣退了立在旁边服侍的侍从,等到亭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仰着头朝谢微楼笑道:“尊上,枢玉小道友近来如何了?”
谢微楼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先前说过,食髓香对仙偶不起作用。”
可为什么他觉得枢玉这几天黏他黏的更厉害了?
司徒琰用指尖卷了卷发梢:“按理说,仙偶没有情感没有欲望,哪怕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自然不会染上药性...不过既然枢玉道友是尊上所造,和其他仙偶不同也说不定呢。”
哪怕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
这已经是谢微楼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他亲手雕刻了玉偶,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谢微楼没有接话,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雪雕玉塑,衣袂行云流水般自然垂落,愈发衬得他身形修长,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便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司徒琰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执剑伏魔的样子。
他几百年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强者,然而直至那惊鸿一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过往所遇之人,在眼前这人族面前都是如此黯淡。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族能拥有比肩苍天的力量,仅仅是散发出来的剑气,就能让山川失色,天地震颤。
那一幕任何人见过,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他们羽族生性喜欢美好的事物,绝世的美人。
只要认定了,哪怕此人孤傲的眼中瞧不上一切,也心甘情愿在他面前放下一切身段。
毕竟,仅仅是能够与这般冷傲美人搭上一句话,便已然是无数人梦寐以求却难以企及的事,还要奢求什么呢?
于是司徒琰微微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轻轻上扬:“尊上,先前送来的点心可还可口?要不我再派人再送些过来呀?”
谢微楼心道,他怎么知道可不可口,他连点心渣都没吃到。
见他一言不发,司徒琰叹气:“看来这闻名三界的‘琼花玉露’也不过如此,根本入不了尊上的眼。”
“嗯。”
仙尊淡漠地点了下头:“的确一般。”
顿了顿:“不过枢玉喜欢,你装上些,本尊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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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白的指尖拾起最后一块点心,眼瞳中倒映着东天升起的月轮。
脚下的入梦幻化成一片幽蓝色的星辉,浮在他的衣摆上。片刻之后便随着崖低升腾而起的仙雾缓缓消散。
谢微楼原本还想着留一些点心给枢玉,但是一想到那暴殄天物的偶人,他觉得就算给他留上一些,他也不知道珍惜。
指腹轻轻摩挲着,点心残余的渣滓自他指间滑落。
他拿起桌案上的琉璃樽,猩红冷冽的液体顺着喉管一路直下,仿若一块彻骨的寒冰从喉头一路滚落腹中,直激得喉咙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