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呼声穿越长夜, 裴行川猝然抬头, 待那人到了跟前, 才迟缓地回神。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万山朗低头看他扬起的脸, 习惯性捉住他的手轻捏了捏,冰冷僵硬得石头没区别。
“……我出来转转, 路过这里。”
太长时间没说话,像是忘了怎么发音一样,裴行川的声音有点喑哑。万山朗灼灼的目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低头,想起了什么,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新年快乐!”
心尖一颤, 万山朗目光描过他没什么血色的脸,瘦了,显得眼睛更大了。“嗯, 也祝你新年快乐。”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他问。
“哦。”裴行川反应有些慢, 好半天, 才说:“就几分钟。”
“怎么不进去找我, 或者打个电话呢?”
“我就路过。”
裴行川拇指动了动,还没碰着食指就被捏住了。他顿了下,将手往外抽,“我没想打扰你, 就想站会儿就走的。”
“别走。”万山朗抓着他的手不松,“求你了,别走。”
裴行川抽手的动作顿住了,多年的朝夕相处,心照不宣地读懂了未尽之意。
“……没有。”
裴行川清了清嗓子,“我准备回家的。”
“我要去买烟花,一起吗?”万山朗问。
裴行川犹豫了一会儿,他的右手被万山朗握着揣进了外套口袋,这并不是在跟他商量的态度。
不过裴行川没想这么深,他今晚总在发呆走神。万山朗也没催,只静静等着。十二点将近,老城区河对面的乡镇已经等不及了,鞭炮声率先此起彼伏响起。
紧接着,大街小巷也开始响起鞭炮声,烟花破空的尖啸声划破黑夜,他们循声望去,熔金穗子绽于长空,短暂照亮了这个世界。
“好。”
买个烟花的事,裴行川却跟做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万山朗垂头,见他铿锵有力地重申:“我们去买烟花!”
没人听到万山朗仍惴惴不安的心。口袋里的手松了又紧,挤过裴行川的指缝,牢牢反扣住,附和道:“好!现在就去!”
像是收到了冲锋号角,更多烟花从老城升起,这段破败老街忽明忽暗,两人并肩朝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路走。
“哎哎哎!你们几个人干什么呢?!”“不许跑!东西要没收!”“臭小子!可真行啊,放个炮把车都丢这儿了!”
警察叔叔的喇叭声响彻天际,快将鞭炮声掩过去。万山朗身形微顿,余光看到裴行川转头去看,赶忙带着他大步朝前走。
裴行川看了眼交闪的警车,“怎么警察都来了?”
“乱停乱放吧。我刚走过来时,那段路都被乱七八糟的车堵死了。”万山朗义正言辞,“真是太没素质了!”
裴行川点头,可刚听他说完,就听到喇叭大喊:“不许放烟花!”“快把炮熄了!”“那边戴帽子的那个女生!快把烟花丢了!”“哎!你们站住!那个穿白衣服的!”
“!”
穿白衣服的万山朗听出声音是朝着这边来的,拉着裴行川拔腿就跑,后者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跟着跑出数十米,仓皇间,看到一些小孩、大人,怀抱烟花爆竹嘻嘻哈哈四处逃窜。
裴行川的声音随着脚步有些起伏不平,“榆阳什么时候禁鞭了?…我们还没买,为什么跑啊。”
“我心虚!”
扭头看见裴行川一脸茫然加莫名的兴奋,万山朗哈哈大笑,“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别管了!先跑了再说!”
于是裴行川不再纠结,加快速度奔跑,跟上他的脚步,不再回头看身后这一路污雪泥泞。
两人穿梭在小巷间,万山朗努力分辨着路,终于在把裴行川带迷路之前找到了家卖烟花的店。冲店里吆喝了声,老板紧赶慢赶出来,“两位帅哥买点儿啥……你咋又来了。”
他指着戴着口罩的万山朗,“你刚刚不是……”
“哎哎哎——”万山朗狂给他使眼色,“这不想再买一点放着玩儿嘛。赶时间,别废话。”
“…哎,哎好嘞。”老板莫名意会到了他的意思,收回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的目光,心说有钱人都什么毛病。有车不开,腿着来。
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放烟花,发光喷泉在面前展开,像银河中无数星子坠在脚边,熠熠火光映在他们惊叹的脸上。玩了一会儿,两人并肩坐在花坛边上观赏一个五分钟的大烟花,万山朗注意到裴行川又在走神,胳膊拱了拱他,“裴行川。”
裴行川转头看他。
“你又在想不开心的事吗。”
“……嗯。”
“那,”万山朗想了想,“还有什么更好玩的事能让你开心,我们现在就去。”
裴行川提起了点兴趣,问:“比如?”
万山朗不假思索,“比如——”“去世界演奏厅听一场交响乐,或是去克里斯坦蝴蝶谷看蓝光闪蝶。”
万山朗震惊:“你怎么知道?!”
“好几年前就去过了。”裴行川笑着感叹,“你真的…跟以前一模一样。”
“……”
注视着他的侧脸,万山朗嘴角噙着的笑不知怎的淡了些。
裴行川记得他们以前的所有事,但是自己对他却算得上一无所知。微妙的心理无限扩大,演变成铺天盖地的酸味,万山朗用手里燃干净的仙女棒戳着地面,竹棍上的火星迸开,转瞬熄灭。他抬手将棍子掷进了对面的垃圾桶里。
“那你还有什么其他想去的地方吗?”
“我是在想,时间不早了,你不回去吗?”裴行川问。
“你准备回家了?”
万山朗扭头看向他,话语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急切。裴行川不置可否,又见万山朗一副欲言又止,朝自己瞟了又瞟,“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这下可不能再装听不见了,裴行川失笑,“大过年的,你让我出柜,是不是不太好。”
“我可以藏在床底。”
“?”
“我不可能走。”燃烧的焰火火光在他脸上展开,硬朗的眉眼泛着柔和的暖光。万山朗捉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穿过指缝,“你甩不开我的。”
目光从十指相交的手,转向那双认真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无声对视中,短短十几秒裴行川脑海中闪过了千言万语。却佯作平常地转过头去,仰面看着烟花燃烧爆开,短暂闪烁后化作一捧黄土。
鉴于现在还要靠这个烂理由赖着裴行川,万山朗还不能暴露自己闷声发大财的事儿。一路跟着裴行川,死缠烂打跟去了酒店。
半夜,夜色沉静似水,裴行川侧脸望着窗帘后漆黑模糊的天,睡意全无。车辆经过时,灯光流连在白纱帘上,在天花板上牵扯开圈圈金色涟漪,不久前发生的事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播。
“没有我,他们能过个好年。”
裴行川想,“我到底想要怎样呢。”
父母的关注、道歉,还是什么?
他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可现在想想,如果得不到会怎样?
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非要争个鱼死网破吗。
非要这么纠缠撕扯,不死不休吗。
裴行川闭上眼睛,油烟浸透五脏六腑,从每个毛孔往外渗出,闷热呛人的后厨里,看不清的何止是眼前,还有这个家的未来。
他们顾好自己已经很难了,奔波在事业和生活之间,受着多方压力,受了诸多冷眼和委屈,敏感而又谨小慎微,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和耐心分给一个没有按照他们预想长大的孩子。
人都是自私的,紧抓自己的那点儿委屈不愿意松口,都期望对方能先低头认错。期望对方是一个合格的孩子,期望对方是一个合格的父母。
裴行川烦,烦天烦地,烦自己,烦得恨不得大吼一声,下床绕着榆阳阴暗爬行三百圈。
人活着真的太累了,只要还有呼吸,就会有解决不完的烦心事接踵而至。每天眼睛一睁,就要去思考昨天遗留下来没解决的问题。一想到如果今天解决不了,明天眼睛一睁,还要面对跟今天相同的局面,就呼吸困难,仿佛这一辈子都看到头了。
郁积于心,但他还做不到这么接地气的排遣方式,只能用被子捂过脑袋侧身背对着这个该死的世界,继续阴暗地祈祷世界赶快毁灭。
忽然,床震了震,一开始裴行川专心祷告没在意这点小动静,直到有人从背后推了推他。
这房间里没有第二个活人。
裴行川从被子里露头,转头发现万山朗抱着胳膊盘腿坐在身后,居高临下盯自己,“你,今晚抱着我睡!”
房间里的灯没开,脸部表情看不到那么细致,是不是盯,有待考证,但这人又在发神经,无可辩驳。
裴行川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脸又将脑袋蒙进了被窝里。
万山朗急了,又推他,“喂!不说话是吧?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说着,一掀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