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江惟英醒得很准时,上午六点,离约定的九点还早。
外面的颜色比厚重的窗帘更深,冷空气在玻璃凝结成了白霜,江惟英起床活动了酸麻的手臂,拉开的窗帘犹豫了会儿又拉上了,本应该去健身房跑一会儿,但他离开房间关门时无意瞥见原本睡得挺好的人,在床上翻了个身,背朝门弓进被子里。
林预微皱着眉,比起疼痛,他神色上更多是习以为常的不耐烦,不舒服的时候他会无法维持平躺,像一只没有生机的虾,江惟英回到床上也没有惊醒他,突发的肠胃痛往往没有任何力气聚集力道,林预一点声音也不会发出,除了呼吸凌乱。
他伸手沿着腹腔上行,掌侧能完全包裹那块疼痛的中心,不能按压,温度覆盖或许能让他舒服一点,林预困倦间睁眼又闭上,说了句“有点冷”
有点冷,那就是很冷,可他身体高热。
打高温度,江惟英看得出无论怎么林预都不舒服,额角隐隐冒汗,身体软得滩在了自己身上,他默默沉静靠在床头,把人捞起来伏于胸前,又在背上裹着被子,腹上温度相贴,江惟英隔着被子托着他的腰,像是抱了个小孩。他抬手翻看林预干巴巴的嘴唇“昨天忘了吃药是不是?”
林预就当没听到,他这个胃烂透了,烂到切都没法切,其实这些年器官衰退的速度很快,他即使偶尔脑子不清楚,也能感受到它们的可怜,像一串正在排队的乞丐,挨个等着病变,拄着拐杖拿着铁盆,破破烂烂着,却妄想祈求一点生机。
本来就活不长,这个全切了还有下一个,太累了。这段时间林预吃的药比饭还要多,都是不被告知名字的药,江惟英怎么交代他就怎么吃,本意上他是不希望江惟英生气的,但...
“故意的?”江惟英阴晴不定,语气温和,听得林预冒汗,他摇摇头,只好把眼睛睁开,江惟英捏紧了他上下两片唇,不让他说话“我没回家,你这是生气报复还是撒气想让我也不舒服呢?”
他把林预潜意识里藏得很深可能连自己都发觉不了的心思看得彻彻底底,林预没说话,倒是有力气伸手抱紧了他的腰,满足地吸了口气。
汗湿黏在了两个人的皮肤上,江惟英心跳的声音很催眠,林预睡了一阵,他心里笃定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睡着了,江惟英必然是不敢动的,故而就算姿势累人,他还是心安理得地睡着。
94-2
冯泉被阿姨交代了又交代才上楼。
“江总说啦,林先生没有醒的时候不能有大声音,关门也不能有声音,他心脏吃不消的,说是...是什么来的..”
冯泉很少被要求上楼进房间,他提着医用冰箱,心惊胆战地走着每一步楼梯,同时温声答话“心肌缺血,林先生有点心悸。”
“是呢是呢。”
江惟英一早上没下楼,门轻轻旋开,阿姨也小心张望,看到里头情形,俩人对视间都有些惊讶。室内温度奇高,林预不知怎么的,趴在江惟英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睡得很熟,只余一张脸在外面,后者正看着厚重窗帘,手指无意识地缠绕林预的头发,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没动,朝冯泉点了点头。
冯泉这才踮着脚尖走近,这一看就更郁闷了。
除却江惟英的表情,他这个身体才是憋屈的,下陷的床垫和下滑的腰间让他整个人的背脊不自然地弯曲着,支撑重量的只有半个肩膀,肩膀下全在腾空,而林预呼吸清浅,四肢舒展,压着江惟英,将肢体均匀垂落在对方身体上。
“江...”
江惟英摇摇头,他伸手固定了下林预,龇牙露出了个费劲的表情“过来帮我一把,手麻了。”
一把就可以把人推到一侧,冯泉衬衫都快湿了,热出了一头汗,帮着江惟英把林预平移到了旁边。
他曲起腿舒了口气,衬衫全是褶皱,冯泉低声问道“一夜没睡?”
阿姨过来收拾了床边没怎么动的饭菜,看了林预一眼“又发烧呀?每次胃痛就要发烧了”
江惟英按了按腰又忍着酸痛扭动手臂“没事。一会儿等他醒了把药补上就好了。”
他揉了把眼睛,示意冯泉把药箱拿来,看着床上的人道“睡不到太久了,先把血抽了吧。”
“要抽血呀?”阿姨小声问。
江惟英没说话,自然是要抽的,整整两排取血管罗列在冒着冷气的箱子里,眼睛看着都艰难。
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抽林预的血,还得那么多血,但又有什么办法。
阿姨被支开下楼,江惟英抽出林预的手臂,他这段时间用药猛,能压制绝大部分疼痛,用来修复造血,提高机能,缓解精神上的紧绷焦灼。他的基因不完整,造成的一系列机体障碍已经成了陈年病根,除此之外,林预是很不典型的complex post-traumaticstress disorder,在心理医学上也叫cptsd,极少被确诊。他不典型的原因多半也是因为他生长环境不同,亲近的人几乎没有,也因此格外粘江惟英,连被骂了林预都无所谓,一方面潜意识把江惟英当救命稻草,绝不能失去,所以偶尔乖顺,一方面又知道江惟英对他感情复杂,不能割舍,隐秘地肆无忌惮着,丝毫不知道自己嚣张。
想想其实也挺可恨。
江惟英黯淡地笑了下。
他净手消毒,林预血管根根明显,就是干瘪,那次胃出血在医院,他所有的血管都塌陷,甚至要用上骨内输液,想想真是什么罪都受过。
江惟英将针扎进干瘪血管,血液回流偏慢,看久了都觉得那颜色都偏淡。
十二管血,其中一半要在一小时后送上飞机,江惟英自己也被抽过很多血,更多,但看着血从林预的血管里被抽出来还是别开了视线。
这时候林预却突然睁眼,吓了冯泉一跳,他清醒速度很快,陡然看见床边站了人,脸上血色褪尽,再看见有人抽他的血,瞬间整个人就弹开了,导管的血溅在床单上,林预只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站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胸腔起伏,渐渐回神,嘶哑道“你..你们..”
血液被浪费很多,沿着林预的手臂往下流,江惟英低头拽他一把。
“这...林预...”冯泉怕失效,第一时间把能取到的血样封好,试图解释,而林预看着他,几秒后已是明显松懈,平缓了许多,想来应该是没有防备,乍然惊恐。
对此他竟张不开口安慰,尴尬着“只是体检,别担心。”
江惟英摆摆手“没事,你先回医院。”
林预神色趋于寻常,他看见冯泉脸上的歉意,清醒得很快,想清楚了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后生出很多后悔,冯泉刚打算走,听见林预哑声开口“抱歉...我..”
“没事没事。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怕吵醒你。”
话说到这里,冯泉捧着药箱就要赶往机场,江惟英收拾了手边的医疗垃圾,交代了几句“今天我不去院里,集团那边也对接好了,打算后天开会,还剩两天时间,你要辛苦一点”
“明白。”冯泉的辛苦永远跟待遇成正比,他没有不辛苦的理由,但看着江惟英,又往往觉得自己也没多辛苦。
冯泉一走,室内就彻底安静了,林预踩在被子上,脚趾都尴尬得蜷了起来,江惟英正低着头,伸手覆上了脚背,还好,不冷。
“还疼?”江惟英拍拍他屁股,话一出口,林预就放松了,他挨着江惟英坐下,很有点心虚“挺疼的。”怕江惟英不高兴,他又补充了一句“也还好。”
江惟英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扯了块酒精棉按住了手臂的出血点,顺便把血迹也擦干净了“我不该趁你睡觉抽你的血。”
林预诧异地看着他,辩驳的话顺口就来“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
“发什么疯,我当然是故意的,你不知道这血要用到什么地方吗?”
他的血大多用在实验上,林预知道却摇头“你要用肯定是有用的地方。”
江惟英眼底情绪浓郁,他不抬眼,林预也就看不到,许久后江惟英伸手圈住他,他听见江惟英在耳边的叹息声“对不起。”
“为什么?”
这次江惟英没有回避,室内无声就会昏暗,他枕着林预,在脖颈间深深呼吸“不为什么”
林预会忘记吃药,林预身体没有多大起色,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面对,他能做的事情全都是孤注一掷,等待希望的过程分外难熬,不用面对林预的时候尚能喘息,但眼睛看得到,手触摸得到,那又成了另一种希望。
他总是这么疲惫,他们都隐藏了许多需要对方解释的东西,但即便林预这么迟钝的人,都选择了不说出口,增加对方的压力。
“林预,你是个很勇敢的人。”
林预沉默着,他似是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良久后轻声回到“我不是。”
江惟英捏着他的手指“我经常想,那些难熬的时候你一个人是怎么过到今天的”
“万事都有终点...”如果情感是一种被先天赋予的技能,林预肯定是缺失的,但如果情感是被别人赠予的,一旦拥有,可能会变成诗人,林预就很会说这种坦荡的情话,虔诚得像个做传销的,又很能令人动一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