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林预的肩颈终于松懈,未完成的动作随着那条起伏不平的波浪线一起趋于平静,归零。
他静静闭上了眼。
江惟英在他枕边躺了下来,很小的床,他挤在上面,他环抱林预,埋头在他颈间。
林预的温度还在,林预的味道还在,林预的一切都在,只有林预,他不在了。
房间有很多光影,纯白色的墙,没有颜色的光。
这是弥留的时间,从生到死的缓冲,是神在让人经历完整的痛苦后,刻意赏赐的宽容。
林预回想很多事,原来人生到了最后就会像电影到了尾声还会再回顾前情一样,他看得到江惟英,也记得起自己。
年少的江惟英,沉默着嚣张,温柔得暴戾。
他连佣人剥好的皮的橘子都会嫌脏,却理所当然地吃掉自己剩下的馄饨皮。
中年的江惟英分毫未变,他干净整洁,什么都要排斥一番,但在自己身体各处开始发生病变、腐烂时,眉都不皱。
他呕吐,控制不住,有时候甚至不分场合,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行为,但他却永远能记得江惟英蹲在地上一点点擦地的样子,他洁净漂亮的手指,为他洗脸,为他擦身体,为他擦地,也为他拔掉了生命里最后一丝痛苦。
他拉血,不停地、不停地,红色、黑色,甚至是腐烂的血块,药物让他的身体没有那么痛,但肿起的淋巴通通都发生癌变。
他有时候能摸到自己干瘪的腹腔里流动的液体,能摸到肚脐里越来越凸出的硬块,他闻不到自己在腐烂,可他是个医生,他什么都明白。
掩耳盗铃再久,不过都是贪恋能跟江惟英在一起,再久一点,于是他原谅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为这份贪心和假装不自知。
铺满我一生的江惟英,如果爱有万分之一甜,就让我葬在这一点。
天灵灵,地灵灵。
神仙如果真的可以实现人间的愿望,虔诚地祈求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江惟英,能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机会,让自己下辈子能成为一个照顾江惟英一生一世的人,为他撑伞,为他做一切,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他想换得起江惟英的一切。
想要跟他,平行而进。
第98章
从前,林预害怕夜晚,江惟英不能理解。
但现在,每当太阳将要落山,他就开始焦虑,他害怕天黑,怕天空爬满星星,也怕天亮,更怕。
他怕得要死,怕到时常躲进林预的那只熊里,狭窄的黑暗中,他偶尔会跟林预说上几句话,虽然他从不应答。
集团很好,江合很好,项目因涉及举报被迫中断,大多数涉及其中的人员还在接受调查,但二期的成果还能得以保全,算是好事。
李修很好,他很负责任,除了头发白了一层,已经很有院长的风度,费恩请来的专家给他的手腕动了场小手术,他闲时依然会上手术台,但大多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很是像样。
秦兴也很好,他被李修提了主任,成了骨干,被评了几个奖,也能拿更高的薪水。
还有那个脸圆的护士,她哭了几场后成了红人,只是她拒绝了当护士长,调她去icu当轮转,又提她去体检中心做了个负责人,算是强加的,就算她什么也不要,但医院知道她如此受宠,往后就绝不会被人欺负了去,尽可放心。
“可她就是个偷鸡蛋的贼,你知不知道。”江惟英自言自语地笑了笑,蓦地,又熄了表情“你说,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偷鸡蛋了。”
“姜先生,再劝劝他吧。”
阿姨把人送到楼梯口就往厨房走去,连脚步声都是伤心的。姜辞放下包,也只能沉默。
他不恨江惟英。
他平等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憎恨,还包括他自己。
林预不在了,在接收邮件的第三天下午,在江合的重症监护室被宣告去世。
江惟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林预藏到了哪里。
爷爷迟迟没有消息,父母都在接受调查,姜辞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有空站在一株仙人掌面前浪费时间,可他就是走不动。
阿姨说江惟英什么都正常,就是不怎么说话,她觉得不正常。
事实上,在姜辞看来,江惟英从来就没有正常过,他穿着熊的外套躺在沙发上喝酒,一颗大熊头放在手边,滑稽至极。
姜辞深深吸了口气,江惟英抬眼看向他,短暂一瞥后无所谓地移开眼神。
“神经病。”
江惟英靠在那里,把看了八百遍的电视又看了一遍也依旧不知道上面在放什么,姜辞在沙发的一侧坐了下去,将包中的文件拿了出来。
“你是有个东西,想要我看看?”江惟英哑着嗓子,冷笑道“看完后,方便送我上天?”
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但听到耳中,姜辞还是会忍不住发抖,很生气,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语的痛苦,这份痛苦,不可告人。
他对林预愧疚歉疚,几乎立即红了眼眶。
耻笑江惟英不过片刻,他取过那巨大的熊头套,罩住了自己的头,再也发不出声音。
江惟英笑着将文件看了几行,百无聊赖地往后翻了几页,就随手仍在地上。
他没有任何震惊的神色,淡漠的态度让姜辞的心又凉了一截。
“看完了?”
“看完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滚了。”姜辞一哽,他努力在这个头套里平息自己的情绪,接着才说“你应该能明白林预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总觉得你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你从来不知道他有多了解你。”
“你以为江伯年那样的奇迹还能发生第二次,你觉得可能吗?你明知道那样的奇迹,要牺牲多少个出生还没有睁眼看过世界的孩子才能创造一个林预,怎么还敢期盼林预能接受另一个自己?”
“即便是你也不可能。”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的,江惟英。就算有第二次,那也依旧只能是林预给的,你不能辜负他。”
姜辞捡起了那叠皱巴文件,一遍又一遍倔强地抹平了它的边角“他跟你做了一样的事情,你的逆向,是他的顺向,他的基因被编辑,是为了修复江伯年的病症...它没有来得及作用在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孩子身上,可是....”
“可是它的靶向修复因子...能阻止你的脑瘤扩散...”
“你...你不能辜负他,他希望你活着,活很久..”姜辞的声音越来越小,江惟英疑惑道“他希望?”
“是。”
“凭什么?我希望的事情他都做了吗。”沉寂的黑色笼罩在整个房间,许久后,姜辞嗡声开口“对不起。”
江惟英看过来的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骇人,整个人如同一具没有魂魄寄居的肉体,形同虚设地困在林预的气息中。
“姜辞。”
“他带走我很多东西,我要跟很多东西分开,跟他相处过的我、我在他身旁的每一天、我看到他时,心脏开始泵血的感觉、我的愤怒和难过、还有..这些年在等待中存活的我。”
“我要跟这些东西分开,可这些东西把我掏光了.....我身体里空得厉害,轻得厉害。”
姜辞的眼睛躲在这层庇护里悄然流出眼泪。
江惟英小心翼翼缝缀过着林预破破烂烂的一生,总以为是林预离开江惟英不能活,谁会知道,江惟英是用自己填补了他的一生,相容和相融,都太过深刻,明月下了西楼,江惟英再也没有良夜。
姜辞将小熊的头套摘下来还给了江惟英,他取走了江惟英手中喝不醉的酒,将小熊的脸在他肩上摆正,他想给他个拥抱,却知道实则暖不到他什么,他郑重其事地给江惟英鞠躬道歉“对不起,哥。”
姜辞走了,带走了那份靶向配型报告。
江惟英重新蜷进沙发里,他睡不安稳,终日头疼,他翻找家里所有的药,竟然一个都没找到。
抱着一丝麻木的希望,他打开了床头左侧的柜子,瞧见那木头小人的第一眼,他的脑子几乎要炸开,被欺骗的感觉覆盖了他所有的情绪,他狠狠将布包摔在地上,恨不得用脚去踩。
什么斩妖除魔,什么玉皇大帝,世上那么多神,为什么没有一个能救救他们。
灰白发黄的骨片跟小人各分一处,就静静躺在江惟英脚边,江惟英始终没能一脚踩下去,他蹲下身捡了起来,小心拥入怀中,他的鼻子酸了,眼眶红了,眼中能看到的一切都成了一圈一圈的水波,它们如有实质,好像每一圈都震荡到他的胸腔,疼痛万分。
“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江惟英平安健康,早日康复,长命百岁。”
那排小字被写的极其认真,像圆像圈,让江惟英无法动弹。
江惟英深知熬不过这个寒冬的深夜,他驱车去往海边,他总是在这段极其难熬的日子里一次一次赶往海边。
他要回家,林预总是在等他的,他笃定着,林预永远要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