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夫人放心。”
陈嬷嬷是从顾家跟过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是顾蕴的心腹,知道夫人心里藏着事,不想说,她就不问。当下人的,知道得少一些,活得便也长一些。
“什么不能漏到我耳朵里?”王岩阔步踏进门槛,嗓音雄浑,夹着压人的威严。
顾蕴的瞌睡一下全醒了,背脊不由得震了一下,她飞快镇定下来,对着铜镜抿唇笑开,手一挥,示意丫鬟婆子都退下去,起身去迎王岩。
“这么晚,夫君怎么过来了?”
王馥死后,顾蕴日渐消沉,王岩怜惜她痛失爱女,经不起打击,最初几日夜夜宿她房里,后来顾蕴托病,主动将他推到妾室身边去,王岩没说什么,第二日就请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来为顾蕴诊脉。
两人年少时,因利益联姻而结合,多年来相敬如宾,没有男女之爱,也有夫妻之情。王岩对她十分敬重,七个孩子,就有四个是她所出,嫡子嫡女也最得宠爱。
顾蕴替他宽去外袍,王岩走到铜盆前净手,“最近不都是这个时辰回来的?”
顾蕴把外袍搭在屏风上,“夫君用过膳了么?”
王岩自顾自拿布巾拭手,擦完扔回盆架上,阔步走到床畔坐下,“夫人何须顾左右而言他,我都知道了。”
顾蕴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强打精神,神态略微不自然地说道,“夫君知道什么了?”
王岩目光锁定她的脸,“楼观寺的事,你派人去王承家的事。”
顾蕴转去倒了杯热茶,捧给王岩,“本不想同夫君说的,怕夫君担心。”
王岩接过来喝下,不动声色,“这么多丫鬟婆子看着,怎么就落水了?一群不尽心尽力伺候的东西,养着有什么用?”
顾蕴柔声安抚,“是妾身自己不小心,你怪她们做什么?总不能时时叫她们盯着脚下走路。”
王岩坐在灯下,盯着她看了半天,叹一口气,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明日我让邓太医来给你诊脉,身体好不容易有了起色。”
顾蕴怕他起疑,没有推拒,“有劳夫君。”
王岩握着她的手,“自馥儿过世后,你反而同我生疏起来了。”
顾蕴知道馥儿意外身故,对他的打击并不比自己少多少,不由心虚起来,微微垂着头,不让他看出端倪来。“想是妾身前世做了太多孽,先是璧儿,再是馥儿。”
两个都是王岩最宠的女儿,听顾蕴哀哀欲泣,王岩刀锋般地眉宇间不由露出一星软弱。
两人久久无话,外面有人来报,三夫人炖了雪梨汤,让大人过去喝,顾蕴低声说,“夫君忙碌一整日了,难为邓氏有心,雪梨汤清热润肺,时不时听你咳嗽两声,喝这个最是管用。”
王岩目色沉了沉,起身,“竟不知夫人懂医理。”
顾蕴跟着起身,拿了外袍给他穿上,“算什么医理?都是些再浅显不过的常识。”
王岩伸着手让她帮忙穿衣,哼了一声,“偏我就不懂这浅显不过的常识。”
顾蕴被他呛了下,心里不舒爽,勉力维持微笑,“太尉大人心系国运朝政,胸中是安放经韬纬略的,何须为这种小事分神?”
顾蕴拍拍他襟口的褶皱,“去吧!”
王岩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这么多年,她始终偏爱这个香调。
“听闻是个小姑娘救了你,明日给她府上递个帖子,我要好好感谢夫人的救命恩人。”
顾蕴手微微一僵,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多年夫妻,她如何不知道王岩心思缜密,恐怕是早有怀疑,她若再推拒,只会让王岩疑心更甚。
王岩眯着眼瞧她,“夫人怎么不说话了?”
顾蕴扯了扯唇,笑道,“本来是一件小事,夫君消息竟然灵通至此。夫君要请客,妾身还能拦着不成?只是那小姑娘不知道妾身身份,更不知道夫君是当朝太尉,要让她知道,小姑娘胆子小,吓也要吓死了!明日把人接来太尉府,后日整个上京城都能知道。还是在外面宴请吧!妾身安排,尽量低调些,省得节外生枝。”
王岩点头,“依你说的办。”
第7章
你叫我什么?
秦烟惴惴不安地拽着顾蕴的手,“母亲,父亲为何突然要见我?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自打接到顾蕴派来的人传信,她的右眼皮又一个劲跳,夜里睡不好,第二日,眼睑处乌黑乌黑的,叫香琴上厨房拿了几个煮熟的鸡蛋来滚了也无济于事。
顾蕴倾身过去,心疼地点按了下她的下眼睑,“你父亲的七个子女当中,就属你是最不怕他的,何至于焦虑得连觉都睡不好?”
秦烟急切道,“不怕他的是王馥,不是秦烟,眼下,若是犯了他忌讳,他眨个眼就能让人把我拖出去砍了。”
顾蕴也认为她说得在理,亲生的气得再狠,也就让在祠堂跪两日,如今王馥占得这个身份,同他无亲无故,岂不是说杀就杀了?
“他只知道是你救了我,别的我都没说,待会儿你说话时审慎些,随时仔细着,别惹他生气。”
秦烟紧张得舔了舔嘴,“前晚,在饭桌上,秦家父亲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怀疑是我设计让你落入湖里在先,然后挟恩以报,父亲在权力漩涡里修成精的,他能看不明白?”
当初两人合计时,都没把这个变量考虑进去,眼下还能怎么办?
顾蕴拍拍她的手,“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时候了总不能再变个说法。”
顾蕴寻的地方并不在闹市,整间酒楼都被包了下来。王岩下了早朝才过来,换了便服,低调出行。
顾蕴站在窗前见王岩的贴身侍卫将他从马车上搀下来,她转头瞧了秦烟一眼,走到包厢门口去迎。秦烟眼见着他走进来,吩咐侍卫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就焦虑得不行。
为什么不让人靠近?他们说的又不是什么机密要事。
王岩进门时望了眼屏风上的千里江山图,山峦江河逶迤连绵,浩浩汤汤气象磅礴。
秦烟怔怔望着王岩赏画的模样,眼睛发酸,先前的恐惧在体内摧枯拉朽,再成不了势。
终究是阔别三年的亲人,是抱过她疼过她宠过她的父亲啊!
顾蕴见她失态,担忧被心细如发的王岩看出点什么来,率先打破沉默,“夫君不愧是画痴,见着好画就走不动道。”
王岩伸手摸了摸画上青绿色的山峦,“咱们馥儿也临摹过千里江山图。”
秦烟听后差点流下来来。
她一生所学,惟有丹青能拿得出手。尤记得十岁那年,为了调出千里江山图中的青绿色,她费了许多功夫,最终画出来,始终差点味道。
父亲问她,别的女子爱画花草虫鱼,为何她如此特别,只画名山大川?
她当时并不把此话当作父亲在考她学问,回道,“女儿见大好河山气象万千就心生喜悦,女儿也不知是为何故。”
那天父亲很高兴。
顾蕴清咳一声,“在客人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王岩总算回神,同时秦烟心神归位,上前行叩拜大礼,“小女……小女秦烟,叩拜大人。”
王岩淡淡答,“起来吧!”
走到主位落座。
顾蕴弯腰扶起秦烟,柔声道,“起来吧!无须行此大礼。”
王家治家严苛,从主家随便挑个女儿出来,礼教仪态也能拿去授课了。
王岩身上自带上位者的威严,在家人面前会不自觉收敛八分,而今,秦烟不是家人,自然无须收敛。
那气压压迫着秦烟,令她大气也不敢出。
菜一道道传进来,光明虾炙,胭脂鹅脯,白龙臛,缠花云梦肉,五生盘,羊皮花丝,红羊枝杖,雪婴儿,过门香……升平炙,到最后,统共上了十八道菜。
这一顿饭,在太尉眼里实属平常,而寻常百姓操劳一生都吃不上一顿。
秦烟盯着桌上的菜,做王馥时以为家家吃的菜都跟她一样,成为秦烟后,才知道人分高低,菜也分贵贱。
虽是王岩请客,要感谢秦烟对顾蕴的救命之恩,王岩的一言一行间,全看不出诚意。他傲慢地吃着他的菜,喝着他的酒,“秦小姐今年多大了?”
秦烟谨慎地答,“刚过十六岁生辰。”
王岩端着酒,看她一眼,“十六岁,竟然有这般城府了。”
秦烟心里咯噔一下,“小女不知大人所谓何意。”
“真不知?”王岩横冷的眉上挑,刀锋般地目光直直压得秦烟不敢动弹一下。
顾蕴看着吓成鹌鹑的秦烟,出声解围,“夫君素来识礼,请人吃饭却吓得人不敢动筷子。”
王岩脸上皮笑肉不笑,“看来夫人还蒙在鼓里,三月初四楼观寺闭门一日是多年的惯例,上京城人人都知,怎就她不知?”
秦烟硬着头皮想要分辨自己不知道,王岩没给她机会,“三月初三,秦怀礼的大女儿在曲江杀了人,她要求神仙天人保佑本是情理之中,可为何非要在这一日挑选个闭门谢客的寺庙去拜,竟然就这样凑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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