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彭启明不想沈昱竟有如此才学,双目露出讶异之色,推让道:“沈兄弟谬赞了。”
程元正只当二人在互相客套,笑道:“这几日落了雨,竹林幽静倒是幽静,不好说话,不如启明兄带我们二人去书房一叙吧。”
“元正说得是。诸位,请。”彭启明应声,在前面引着两人。
静室内寂然无声,唯有茶水潺潺,流入杯盏。
彭启明将自己的得意藏画从匣中取出,在两人面前摊开。
“启明兄真是好笔法!”程元正端详着
眼前这幅画,他其实对笔墨不大感兴趣,也不甚懂得鉴赏的门道,却仍是给足了面子的赞叹。
彭启明闻言面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嘴角微微一动,不置可否的解释此画只是藏品。
好在沈昱帮他解了围。他颇通文墨,彭启明与他攀谈起来,不经意地晾下故交。
程元正自知犯了傻,只好讪讪坐在一旁看着两人相谈甚欢。
聊到了兴头处,彭启明甚至要把自己这藏品强塞与沈昱。
“学生前来确是要求得一副大作,只是此画是先生的心头好,我哪敢夺人所爱,”沈昱推辞道,“思来想去,还是求得一副彭先生的亲笔之作,也算不枉此行了。”
彭启明听了这话喜不自胜,自鸣得意起来,连连答应当即就为他作一副。
“说来,我这几日进了吉荣县,本是想求得一副罗先生的画作,”沈昱见他开了话闸子,知道自己机会来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等事......”
他佯作失落,唉声叹着。
“嗐!有什么可惜的?那罗晋颜是少年风光了一些时日,可他如今已是江郎才尽,你要与我说他的画——哼哼!不过是欺名盗世之人罢了!”彭启明说上了头,冷嘲热讽道。
沈昱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求教道:
“学生愿闻其详。”
彭启明抚着下巴上的长须,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就还要从五年前范黎那小子的事说起了,现在想来他还是和你一样的青年才俊哩!”
“你不知道,这范黎的母亲原是世家孤女,其父死后独木难支,越礼奔行客,相与苟合而得范黎。然行客亡走,难持生计,于是掩涕为秦妇,做了秦家的继室。范黎此时也随着她进了秦府。”他说着摆摆手,面上说不清是不齿还是怜悯。
程元正听了这话来了兴趣:“也是稀奇,这女子未嫁先孕,怎么还能被秦家相中呢?”
“元正此言差矣,岂不闻先帝那位,亦为蜀地孤女哉?”彭启明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其母入秦府时,秦老爷子已是风烛残年,未能使其母诞下一儿半女,不久后便撒手人世。你们别瞧如今这跃仙楼生意蒸蒸日上,可在当时秦家全被秦老爷子的弟弟把控,秦老板都得让他三分,何况是不知生父、野合而出的范黎?”
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叹息一声:“那小子在工笔上颇有天分,尤其善画人像,有当一日定能成为人中龙凤!只可惜偏偏遇上了罗晋颜那厮——”
“我与他同事那么多年,早已悉知他的脾性。罗晋颜此人,年少得天恩,挥笔泣鬼神,往往一张画千金求。他自视甚高,却被那些凡货俗物早早磨尽了才气,变得只知金银,不通文墨。后来他的画技不进反退,再无人买他的画,妻女也困苦起来,”彭启明摇了摇头,话语中带着嘲讽和惋惜,“他平日为人方正,可一遇上书画便如同变了个人一样。此番打击之后,他就走了歪门偏道,为了一个名声,去求了范黎为他代笔。”
沈昱听到这里,脑中的思绪顿时茅塞顿开,已然猜到后续,而面上依旧附和着彭启明的话问道:“学生不解。范黎既然灵才斐然,那又何必去为他人代笔?而罗画师请他代笔,倘若一朝被揭穿,岂不是就身败名裂了?”
“我见你才智聪慧、少年老成,没想到也是个少不经事的!”彭启明笑骂道,“做我们这个行当的,凡事都讲一个名。想要出名,不是画的好就足够,要才艺与运气、手段并用才行。罗晋颜当年有祖业为其撑腰,旁门左道信手拈来。你看范黎此人循规蹈矩,又无家世人脉傍身,这样一个人怎么晓得去争名逐利,又怎么能争得过呢?”
原来是这样,沈昱唏嘘不已,秦家唾弃他,连带着他母亲一起遭人白眼;画坛不认他,他凭自己手艺谋一条出路都困难。范黎进退两难,才不得不为他人做代笔谋生。
“再说那罗晋颜,他自然怕有朝一日被揭穿,而且怕得很,”说到此处,彭启明所有表情都化作了满脸的嘲讽和不屑,“他后来因为分银抽成与范黎起了嫌隙,范黎一气之下便扬言要将他代笔一事昭之于众——”
“后来的事便分明了。”
罗晋颜趁彭启明出城拜访友人之时,将谭林书院变作了自己的一言堂,栽赃范黎窃画,以此把他逐出书院,又将他的右手一并砍去,使范黎以后都无法作画,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
“范黎那时是我的学生,我这个做先生的却没能护住他,是我的失职啊!”
彭启明说到动情处,嗓音生涩,他灌了一盏茶,歇了歇,缓了一口气,继续说。
“不过此事你莫要外传,眼下罗画师出了此事,我怕他会为众人所疑。”他向沈昱嘱咐道。
沈昱闻言点了点头,应下了彭启明的嘱托。
彭启明见他颔首答应,这才放下心来。可书院消息闭塞,彭启明怕是不知,因为狐仙婆婆的事,范黎已经有了嫌疑。
“我游经此地,本只是想求得一二幅名家画作,不想竟偶然得知了此等龌龊,”沈昱那晚也见了方宁带来的画像,发自内心地为之扼腕道,“我虽未曾见过范画师,却已为之潸然泪下了。”
程元正见状在一旁提议道:“如今那范黎已被断了右手,即使现在去寻,也再不能画出昔日那样的作品了,不知启明兄此处可有一两幅范画师曾经的画作,也能让我二人瞻仰一番。”
“说来惭愧,他的画作我也未能保存下多少来。”彭启明放下茶杯垂下头,失落地回答二人。
沈昱沉吟了一会儿:“如若没有范画师的,那先生也曾说过罗画师年少时也有不少好画。要是能求得一幅,我也算此行无憾了。”
不知是否是这话触动到了彭启明什么地方,只见他突然从失落中挣脱出来,好似想起了什么,攸地站起身来。
只见他在书房内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最终在拉开一个箱子时顿时激动起来:“不瞒二位说,我这里虽没有罗晋颜年少时千金难求的大作,也不曾藏下范黎名义上的画作,但是罗晋颜那厮后来的画我这里倒是有那么一张。我当时还觉得这画不像是他的手笔,现在想来,恐怕这幅画正是范黎为他所代笔的哩!”
彭启明将那张画从箱子里取出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自顾自地连声道:
“不错!不错!正是这幅!”
他将这画在两人面前铺开,却是一幅仕女醉春图。
画中独有春一枝,美人云鬓如雾轻纱笼,醉倚石上,欲眠又将芙蓉枕。
“范黎那小子最善画人像,虽与罗晋颜所擅长的仕女相似,实则其中有许多不同。如说罗晋颜之画如天马行空,那么范黎便是将画外人与画中人相合,”彭启明指着这画对二人说道,“你瞧,这女子虽称不上端庄,却也不俗不媚,眉眼中自有一分神性。不知元正看着是否觉得有些熟悉?”
“额......我看这画中女子相貌倒是与范黎本人有些相似。”程元正想了想说。
“是了,正是如此。如若我没想错,这幅画正是范黎依照自己记忆中的母亲所作的,”彭启明看着感慨地说,“如果我手中能有范黎曾经署名的画作,也许就能还他一个清白了。”
盯着这幅画一语不发的沈昱此时忽然开了口:“不知学生是否能向先生买下这幅画?”
彭启明惊讶了一瞬,不过很快释然了。
“你如是想要,便自行拿去吧,若是你有心,说不准往后,我这苦命学生还要靠你翻案呢......”
第32章
寻迹
“好啊,如今你范黎谋害罗晋颜证据确凿,”姚县令将手中的醒木往桌上那么一拍,“来人!”
“将他押下堂去,暂且收监,择日问罪!”
随着姚县令的话,伏跪在地上的范黎很快被两边的衙役架起身体,粗暴地往堂下拖去。
方宁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姚县令看着此景倒是让他胸口里提着的心放下了,长松了一口气出来。
“念范黎遭罗晋颜谋害在先,本衙姑且不作决断,稍后自有定夺,”他草草说完,就想下令退堂,“不过既然这案子如今已经明了,择日不如撞日,罗画师暴毙一案今日就此了结吧,其余便不用再查了——”
他刚一起势,方宁就抢先一步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从座中起身快步走至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