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方宁见那老人拿着扫帚,一下下朝着少年瘦薄的背脊拍去,那少年只是一只手抵住门框,不让老人关门。
她正欲出言阻止,却被身边的大娘拦住。“小姑娘,你外乡来的吧。可别多管闲事啊,若真被这少年缠着,轻则厄运缠身,重则家破人亡啊。”大娘的声音一点都不避讳人群,好似这是整座马洧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方宁仔细打量着少年,见此时少年身边围了不少人,都对其言语辱骂,但都不愿意接近,皱眉道:“我观那少年虽是形瘦骨削,但他耳垂饱满,额前也没有悬针纹,且鼻梁宽大,是有福相福泽之人。究竟发生何事,让你们如此排挤他?”
大娘叹了口气,对那少年眼底也多少有些不忍,但很快揭过,“娘子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名叫李昶,是荆山下负荆村的孩子。说来也是孽,这个村子在百年前曾经发生过灭村惨案。后来,又来了一批流民在这村子里安家,但负荆村自此冤魂不散,久而久之成了诅咒之地。村子里的流民每年都会有人被诅咒,那些人死相惨烈,甚至还会连累身边的人。我们也劝说过想让他们离开村子,与我们一起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搬离,也不愿意接纳外来人。反倒是被诅咒的人不减反赠,他们面带红斑,不日暴毙,还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我们也有家人小孩,再
是不忍心,也不愿意再和负荆村的人接触了。”
方宁听罢,觉得大家的厌恶情有可原,微一喟叹,与沈昱道:“人不自渡,我们何必强求?我们先行一步去找师叔吧。”
她与沈昱决定趁夜出发,不在马洧城中久待。
谁知,李昶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到人群外的方宁与沈昱身上,嘶哑喊道:“神仙姐姐,哥哥。求你们了,帮我劝劝大夫,我真的很需要这些药材。”
方宁本想上马镫的脚一听,回头看向那李昶,已经跪在了店门口,纸薄的身子迎着穿堂风,身上的里衣鼓鼓吹动。
她虽见惯了生死,自己也曾多次杀伐略命,但狠戾都是对来犯之敌,良善可怜之人她亦有怜悯之心。
“也罢,师叔若因为我耽搁这一刻死了,便是他的造化。我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不成?”方宁稍一迟疑,转了心思看,满口答应下来。
她转身挤入人群,瞧见李昶手里拽着个方子,拉着药店大夫的衣角,迟迟不肯放,嘴里央求着:“求您了大夫,我不进店门,就给我阴干的猪血一罐,猪牙皂、牛黄各一两,四两石膏、三两甘草、升麻、芍药、锉炒而成的葛根各四两就好。”
沈昱听着药方,总有种隐隐熟悉的感觉,疑惑道:“是普通治疗风热惊厥的方子没错,但药性加的也太大了,而且寻常要用的麝香与龙脑怎么不见了?这好似是师叔的方子。他前几年要写一本济世药方,广散天下时,我曾与他讨论过,百姓大多贫寒,治疗脑热的那两味药材太过昂贵,是否可以用其他替换。他便加大了猪牙皂与甘草的剂量。”
方宁此刻没有心思关注药方的问题,而是盯着手里的寻踪草吃惊不已。
她发现寻踪草似乎见到李昶时,比寻常时候燃得猛些。
沈昱接过李昶的药方细瞧,惊喜道:“当真是师叔的笔迹。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方宁上前与店家周旋道:“大夫,你若忌讳负荆村的恶报,不若将这些药材卖于我,权当是我家人病了可好?”
店家面色有松动,关门的手指一节节敲打在木拴上,但似乎又想到什么,畏惧道:“不行,老夫不是不想帮,姑娘实在是其中有隐情啊。你问问李昶这小子,是我们不肯帮吗?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呢?”
李昶闻言,只是将头埋在地上,狠狠磕了起来,“是我们的错。求您了大夫。”
此时,一旁看热闹的大汉一脚踢开李昶,“少假惺惺。若不是你们,我三舅一家怎会命丧黄泉?他们多好的人啊,免费给你们治病,可你们呢?如何报答的?就因为病的太重,不治身亡,就说我三舅医术不精,好似发了疯病,生生将他们啃咬至死,一家老小,全被杀了。如今又生病了,是老天要你们走。这位娘子,我劝你们尽早离去,让他自生自灭。”
方宁目色冷峻,想不到竟还牵扯了人命。
“哎,走吧。”大夫关门的手更加用力,丝毫不管李昶夹在门缝里的手指。
“且慢。”方宁及时阻止,视线借着一指宽的门缝向里面探去,小小的店中,不足十方寸,但东西南北各摆放着祥狮瑞兽,约莫是个信风水之人,坦言道:“《周易》有彖日: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面应乎人。风水一事,并非摆些器件就能转变,而是要革造改建。店家若信我,可以在门前布置上两个风铃,能挡邪制煞。而狮子与咬钱蟾蜍的位置也可对换,让各方财气与福禄自东西南北各方吸引。此间屋子,金木水火,独缺一土,李昶名中五行带土,帮了他也是帮了店家自己,挡灾挡煞。您还有何不放心?”
那店家观方宁衣着气度,应是来头不小,也不愿再与李昶纠缠,妥协道:“罢了罢了。你等着,我去拿这些药材。”
李昶得了那些药材,对方宁千恩万谢,却不敢再靠近方宁半步,生怕惹方宁沾了晦气。
沈昱对村民口中那疯病十分好奇,探问:“你们村子里究竟得了什么毛病?”
李昶面色难看,摇头道:“我也不知。新来的大夫说,可能是中了毒,但具体毒素他也没研究出来。”
“还能有师叔解不了的毒?”沈昱有些意外,追问:“你说的大夫人在何处?”
李昶眨了眨眼,了然道:“那大夫就在我们村子,你要去一趟吗?”
沈昱果决地点头,看向方宁,“自然。”方宁本就对因果报应一说没忌讳,何况此番前来正是为救人,也跟着点点头。
忽而,一声突兀的咕嘟声,从李昶的胃腔发出。她见李昶窘迫的捂着肚子,略带心疼,从口袋里掏出一两银子,并将自己的帷帽放在李昶头上,见纱布盖住大半身子,瞧不出是谁家的小孩,才满意道:“店家抓药还需要时间,我们在此地等着。你拿这钱去吃些东西,买件衣服。等要抓好了,我们再来寻你,一同前往负荆村。”
李昶本带着犹豫,但思索之下,还是决定相信方宁,拿着钱消失在巷口。
沈昱的目光落在李昶消失的巷口,声色微凉,“还真是有缘分,河渠救他,街口遇他,寻师叔也因他有了去向。”
第97章
为公
药店大夫将配好的药包递给方宁时,月已西悬,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四散,整条街都寂静了下来。
“娘子,我提醒你一句,负荆村可不是个适合活人去的地方。”大夫在方宁已然走远时,扬声叫住,犹豫间还是忧色重复。
方宁郑重点头,这趟浑水若不是邵夫子在,谁又想淌呢?她挥手告别大夫,提步去寻李昶,“怪了,算着时辰也该买完吃食与衣服回来了,这小子人呢?”
方宁四下环顾,两旁的街道悉数打烊,一阵萧条,也不知李昶究竟混到何处去了。
“让开。官府办案,莫要挡路。”十字巷口忽而出现七八穿着衙门官服的大汉,拨开人群,朝着西面走去。
原本已经要收摊的小贩也跟着看热闹去,打听道:“发生了什么?许久没出动这么多官爷了。”
“我刚从西面回来。死人了。一个穿着帷帽新衫的小男孩杀了徐家饭馆的老板,被人发现,报了官,现下已经被扣押住了。”受惊的大妈拍着自己的胸脯自我安慰,“幸好抓住了。不然真是祸害人呢。”
方宁本无意在掺和其中,但听到“帷帽新衫”时,与沈昱眼神交接,已然确定,那人应该是李昶不假。
“哎,又起事端。”方宁一声低叹,尾调未落,就提步往西边赶去。等方宁二人到了徐家饭馆门前,已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而李昶的帷帽也被衙差揭开,露出一副仓皇失措的少年模样。
衙差二话不说,直接用押解犯人的行枷将李昶囚住,一左一右推着李昶往衙门走去。
身后还跟着势要李昶给个说法的徐老娘,她掩面流涕,声音嘶吼高扬,激得自己肺都承受不住,呛咳了起来,“李昶,我老汉对你不薄啊!你恩将仇报。可怜我孤儿寡母啊。”
方宁本欲跟上衙役,先一步了解情况,却被沈昱按住。“先听听百姓怎么说。”沈昱的面色平静疏冷,似对李昶带着些警戒。
方宁细想之下,确实不能全然信任只有一面之缘的李昶,主动探问一旁的大娘,“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娘看清李昶面容后,一甩手,坚决道:“就是他,杀了徐老爹。我亲耳听到他与徐老爹在店里发生冲突,推搡间,将徐老爹推倒,头磕在桌角。诶哟那个血就顺着额头流下来,他倒也不管,直接跑走了。”
就此,流言纷纷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