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想皇帝大约有些失望吧。
我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而不是被徐家绑来的。
这一路我已经在心里盘算过,徐家不会无缘无故对我与霍玹下手,徐知远本是向霍霆投诚过,若非知道霍霆大势已去又怎会跳反。
而这天底下能决定霍霆命运的,只有一人。
那人高高在上,俯瞰众生,霍霆能把心思藏起来骗过我,却不能骗过他。
如此想着,我已猜出几分霍霆的打算。
正思绪游走之际,忽然听得皇帝惊讶异常问道:「霍霆,你说你要辞官?朕要给你加官进爵,让你往后余生享等同于皇亲的荣华富贵,且让你后世子孙受荫,你也不要?」
皇帝的问话惊讶中带着一丝怒气。
我屏住呼吸又跪下来,却见霍霆岿然不动。
「你这是公然忤逆朕,是在怨朕没有信你所说彭昭是害死你远亲兄长的凶手,替那个小小郡官平反?」
小小郡官,多讽刺啊。
那场摧毁了一切的变故,在天子口中却是一句带过,那般无足轻重。
「霍霆不敢。」
沉默许久的霍霆终于开口:「即便平反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毫无意义,正如彭昭父子三人已死,也未真的解臣之恨。因为真凶另有其人,却是臣撼动不了之人。臣愧对自己的兄嫂,当官时未能为他们谋一丝特权便利,冤死后也未能为他们昭雪。臣就算官至丞相也有无能为力之事,既无能,便无颜再穿这一身官服,更无颜受万千百姓一拜。」
我垂着头,十指快陷进了掌心。
大殿之上气氛冷凝得可怕,似有万千把无形的刀,来回于皇帝和霍霆之间。
良久沉默,一声怒吼从高处传来:「霍霆,你放肆!」
极强的恐惧之下,我竟失口喊了出来:「冬尘,别说了。」
霍霆低头朝我看来,淡淡一眼,写满决绝。
原来他当日所说之事,竟是此时此刻!
霍霆微弯腰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继续不卑不亢说道:
「皇上是万乘之主,生杀予夺都不过皇上一言。古往今来天下丧乱,莫不在于帝王滥杀无罪。臣尚记得皇上初登基时与臣道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才能枝叶茂荣。百姓安,国邦才安。只有百姓安于度日,而不是活在随时都会掉脑袋的恐惧中,才是真的国泰民安,才是臣等冒死与动摇国本之人厮杀斗争所为了看到的景象。臣今日来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卢木兰正是当年茂县事件的亲历者,她敢随我前来,我想她亦不会惧死。臣与她都想知道当年真相,正如皇上所言,我兄长区区一个县官,方要升任郡官,且他远离京中,一心只想和夫人安然度日,如何会惹来彭耀祖记恨,如何会闹得家破人亡?还是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说下去。」高位上的人目光凛冽,「把你心中的答案说出来。」
「臣一开始也认为是有人为了与臣抗衡,企图拉拢霍辛之后以此对付臣。然而霍辛并无意朝堂,更不愿被人利用,所以他拒绝了彭耀祖的示好,因此招来祸事。但杀一个霍辛,灭掉茂县一个小小的县官全家显然不能撼动臣在朝中地位,即便是为了让臣不快,也不至如此大费周折。且凭彭昭父子,臣料他们也没有如此胆量敢伤及臣的家人,除非他们身后另有人授意。臣出身草野,无世系,无近亲,未免臣居高自傲,甚至是功高盖主有二心,所以十分需要抓住臣的什么把柄。可偏偏臣六亲缘浅,只有一位远亲说得上话,便是霍辛。拉拢不来霍辛,彭耀祖无法交差,更是气从中来,索性在霍辛赴任途中做了手脚杀了他解恨,还让官府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家,回京后也好与身后之人禀报。人杀了,臣知晓后应当会有所领会,从今往后应当明白皇恩浩荡,不敢再自诩有功,从此夹着尾巴做圣上的一条狗。
「皇上,臣说得对吗?」
片刻安静,大殿上再次响起诡秘莫测的笑声。
「霍霆,你也知你自己非但功劳大,本事更大,而且你还特别特别聪明。哪怕这些年你一直在朕的面前装得自己糊涂愚钝,可是如你这般的奇才,锋芒又如何挡得住?你不装,朕很慌,你装,朕更慌,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杀,朕登基那日就该摘你脑袋祭旗!」
脚步声传来,明黄的靴子到了近前,清瘦的帝王抬起掌拍在霍霆肩上:「可是朕又不能没有你,若没有你,那几个胆大的老贼或许都敢一同起兵策反了朕的大政!霍霆,你是朕最仰仗之人,也是最忌惮之人,朕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才干。若将你换作朕,是会将这样的一个人留给子孙后代还是帮子孙后代杀了他?」
霍霆默然凝视着眼前。
「你答不出,朕也答不出。的确是朕让彭昭去茂县找你尚在走动的远亲。朕需要一根绳子,能牵制住你的绳子,不管力量大小,有总胜于无。不管你信不信,当日茂县一事成了这般,朕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彭耀祖那个蠢材自作主张,可那又如何,你总会怪到朕的头上来。
「朕以为就算有天你知道了,便也是知道了。毕竟你该见惯了生死,弱肉强食是世间准则,怪只怪你那兄长不识时务啊。你我一路走来,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你为朕开疆扩土,朕许你万千荣耀,怎会有天为了一个远亲闹到这般地步?霍霆,是你糊涂了,还是朕糊涂了?你不惜堵上自己的前程和官位闹到堂前,是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