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卖掉我能得到的,原本只是他所欠赌债里微不足道的一点进项。
然而他走出那人市没几步,迎面就撞上蛊神教的人。
他因此得到了很多银子,还清了赌债,甚至因此洗心革面。
蛊神教的人那么心狠手辣,这一次居然没有过河拆桥、杀性大发。
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五年后,他的衣服不华丽却足够干净。
他站在生长得旺盛的一地麦苗里,似乎无忧无虑。
他面色红润。
而我,在那段时间里已经无法控制地将红色视为梦魇。
我一遍遍想起安拾邱的血溅上来的温热,和肖礼衣服上喜庆的红形成对比。
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十三姐姐。
于是十三姐姐设局让他重新染上赌,让他欠明月楼的债,烧了庄子让他担惊受怕,装神弄鬼让他寝不安席。
直到他知道绝望是什么感觉时,才把他抓来。
然后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所知道的那些绝望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他死了。
有个小姑娘看到了一切。
那小姑娘名为云茶,是曲府的人,是跟在她左右的人。
也许云茶会把这事告诉她。
但她应该不会想起来的。
于当时的她而言,我裹在泥里,面容模糊,甚至因为浮生蛊躁动无法言语,也听不到四周的声音。
于她而言,我只是她救过的那么多人里极为寻常普通的一个。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
曲龄幽的泪却如断了线。
离救段云鹤不到十天、裹在泥里、无法言语也听不到声音的人。
还有肖礼所在的庄子,十一年前。
有了这么多线索,她几乎是想了一下就能立刻想起来了。
当时她到那个庄子上去看药材的生长情况。
在去的路上,车夫说前面的路上有一个人。
那人满身是泥,脸上也有泥。
那人似乎是清醒的。
因为在她下车靠近后,那人一下情绪激动了起来。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出口的只有几个无法辨别的模糊字语。
跟曲龄幽从前见过的口不能言的哑女差不多。
那人也听不到声音。
任她说什么那人都是满眼迷茫。
曲龄幽唯一有印象的是她的眼睛很亮,也很好看。
那人既是哑女,也是聋女。
她要到庄上就顺便把那人带上,到庄子后让人照顾她。
彼时水患蔓延,那庄上生长的作物,不管是药材还是粮食都损毁得严重。
她忙到不行,等忙完想起来后问庄上管事时,管事说她救回来的那人伤好后自己走了。
他想要拦,但那人执意要走,他拦不住。
那时庄上的管事就是肖礼。
她从不知道肖礼染上过赌,自然也不会怀疑他的话。
难怪。
曲龄幽忽地又想起跟明墨成亲后要去庄上,明墨也跟着去那次。
那时在去的路上,她和明墨也遇到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那时明墨的反应就不是很对。
难怪她后来会问雪青喜不喜欢赌。
难怪雪青回答不喜欢后,她像是如释重负。
她怕被救的那人也会重蹈覆辙跟她一样么?
曲龄幽低头,明明已经将纸上内容全部记在心里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看,想透过其上文字窥见明墨当时的心情。
明墨当时是什么心情?
明墨那么喜欢她,在最绝望的时候被她所救,以为能成功逃离苦海,结果反而陷入更深更窒息的血海。
好多好多条人命。
如果她十五岁那年没在人市被蛊神教的人抓回去,如果她当时不是要去庄上而是直接回曲府,如果没有那个管事
也许安拾邱和很多人不会死。
她被关了五年还能逃出来推平蛊神教。
如果没有被囚禁那五年,十五岁的她能改变的事会更多。
安拾邱不会死。
沈月白不用舍弃沈家家主之位、违背沈家祖训。
叶青宜的母亲、黄字堂堂主叶衿和后来那四十八个明月楼人不用死。
那么多人的性命。
毁于肖礼一人之手。
只是折断手腕、打断腿、割舌头怎么能解心头之恨?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明墨似乎也不准备告诉她。
明墨似乎一辈子都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
曲龄幽把那纸收起来,情绪起伏汹涌,几步走出屋外正要去看明墨时,正赶上明十三回来。
看到她脸上泪痕,明十三一下心情沉重起来:主子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以为曲龄幽是因明墨的情况落泪。
曲龄幽于是复又想到纸上的内容。
二十岁的明墨逃出春秋山后,在沈月白的医治下一直活到现在。
沈月白医术那么好,如果明墨十五岁那年不被抓回去,也许现在就不用躺在床上命悬一线。
肖礼死在明十三手里。
从在明月楼总部第一次见面,明十三就隐隐约约对她有怒意和不满。
她不满的应该是自己没能彻底救到明墨。
曲龄幽忽然就很能理解段云鹤手下之前在百草堂的逻辑了。
如果她那时没出现,也许会有别的人路过。
也许那路过的人是好心人,而且也没有一个染上赌瘾居心不良的手下。 :
也许明墨不会被卖到人市,就不会被蛊神教的人抓到。
那她就能见到沈月白,控制住浮生蛊,能收拢明月楼人,能救到安拾邱和很多人。
她看着明十三,声音嘶哑:我知道你为什么杀肖礼了。
明十三微怔,在听到肖礼这两个字后不由自主握紧手心,几乎是来自灵魂地厌恶和憎恨。
这件事越影和月三她们都是不知道的。
甚至连沈月白都不知道。
明墨后来只把这件事告诉她。
明墨显然不会告诉曲龄幽。
但现在曲龄幽还是知道了
明十三看一眼曲龄幽背后的屋,隐约看到几个熟悉的箱子后,一下就明白了。
掩护段云鹤逃跑后,她其实也逃出来了,是么?
曲龄幽忍住眼里泪意。
之前在沈府,明墨将这段轻飘飘跳了过去,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为了救段云鹤,明墨被蛊神教的人抓了回去。
原来没有。
惊才绝艳如明墨,即便浮生蛊发作,严重到了后来见到她时已经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声音的地步,她还是能在那么多蛊神教教众的围捕里逃出来。
然后
明十三点点头,回答完后才知道曲龄幽脸上泪痕是因为这个。
那是不是说明主子的情况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呢?
她其实清楚明墨用了内力会有什么后果,但还是心怀希冀。
主子醒了!屋里越影的声音带着喜悦。
曲龄幽和明十三忙都进去。
临到门前时,她叫住曲龄幽,指指她的脸,道:主子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就是不想你知道。
所以她希望曲龄幽现在也能当做不知道。
曲龄幽忙擦了擦脸,落后一步调整好情绪才进去。
明墨这回醒来时感觉眼前黑蒙蒙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缓了缓。
沈月白拿着什么东西在她这里敲敲那里推推。
过了好一会,她才能看到沈月白陌生的脸。
她往四周看去。
除了沈月白外还有越影、明十三,以及站在最后面的曲龄幽。
怎么站那么后面?
她靠坐着招招手,曲龄幽很快走了上来。
距离拉近后,她微红的眼睛再无法隐藏。
曲龄幽,你一点都不好哄。
明墨想这么说,喉咙却一片嘶哑疼痛,说话都艰难,只能发出几个无法辨别的模糊字语。
如同十一年前那样。
曲龄幽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一下泣不成声,明墨,我本来是能救你的,对不对?
如果她当时是回曲府。
如果她到庄上后选择照顾明墨的人不是肖礼。
如果她早点忙完想起来,又或者在听到肖礼的回答后再派人去查看。
那么多个如果,那么多次机会。
可你确实已经救了我。明墨很快知道她在说什么,脸上带着笑,眼神温柔,顺利发出了声音。
她抬手抹了抹曲龄幽脸上的泪,声音低低,又很认真地道,你还记得我以前问过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你当时说没有。
那其实很好。后悔的感觉太糟糕了。我已经有很多后悔的事了。
我不想要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