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何十五努了努嘴巴, 指了下不远处的敖包:“那俩丫头在那里面呢,没事, 她俩好救, 一时半会死不了,至于你老婆……”他故意拖了个长腔。
  顾行驰抬眼扫过来盯了他几秒,表情完全冷了下来,身上那种常态下的亲和与笑意全部消失了。
  “我老婆怎么?”
  顾行驰看着何十五, 他眼窝深,眼梢长, 往日眼底总蕴着笑,看起来只显自然友善, 会让人不自觉亲近。但当他面无表情时,那种天然的亲和一下就消失了, 深邃五官的攻击力随之凸显,即使语气并不重,也依旧让人感觉强硬不适。
  何十五愣了一下, 随即笑了:“我还说呢,顾勤锋怎么能把人养成那副样子,原来是你小子能装。”
  他指了下密林方向, 耸耸肩:“你老婆醒得比你早,睁眼愣了会神又看了你一会就进去了,我可不敢跟进去,他那样子看起来想弑神。”
  顾行驰微微吐出口气,迈步往何十五指的方向走,抽出纸巾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又对何十五道:“敖包里沈昭她们俩就拜托你了,何叔叔。”
  何十五注视着他,在顾行驰即将踏进密林的一刻忽然出声:“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吗?你看他那副样子有哪一点像正常人?如果他真的和西南有关,你就更不应该和他搅在一起。”
  顾行驰脚步没停,只转过头来轻飘飘地瞧了何十五一眼,傲慢又张扬地笑了:
  “少恐吓我,我管他是什么,只要我喜欢,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白玉京。”
  …
  现实世界中夜幕也已经降临了。
  雪依旧在下,密林间冰晶的树枝上又落了厚厚一层白,树林里十分安静,只有脚步落在地面上嘎吱的踩雪声。
  密林深处,雪层已漫过小腿,就连脚步声都被吞没,
  万籁俱寂。
  顾行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开始他还能听到行走在雪地间踩出的玉沙声,但再往后,林间只剩他自己的心跳。
  直到看到白玉京的一刻,心跳骤然停止,随他一起冻结在冰冷的潭水中。
  夜晚,下弦月挂在天边上,银霜般的月光在雪中并不清晰,却把白玉京雪白的头发映得很亮,折射的光竟强烈到让顾行驰觉得刺痛,但不知道痛的是眼睛还是胸膛间颤抖的心脏。
  “白玉京。”
  顾行驰张了张嘴,声音轻到在雪里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看着白玉京赤裸着身体站在潭水里,像小舟漂荡在大湖中,撩起的水波只一秒就平静,什么都看不到了。
  “……白玉京!”
  声音终于从喉咙里溢出来,那情绪太满,太杂,声带一时间无法承载,尾音都快要撕裂了。
  水潭中的人终于闻声向上望来。
  他像雪一样单调又洁白,却又像风一样凛凛又升腾,但目光在爱人脸颊落定的一刻,他只是白玉京。
  “再等一下。”他说,“我洗干净,就来抱你。”
  他的声音那样平静,可顾行驰却在这一刻突然觉得无法忍受。
  于是他迈开脚步,向潭水跑去,踉踉跄跄,和雪一起落进白玉京怀里。
  “洗什么。”他闭着眼,脸颊埋在白玉京冰冷的肩窝里,指甲嵌入掌心,骨骼咯咯作响,
  “你什么样子,我都愿意落在你怀里。”
  冻结的心脏从中间开始融化,向四肢百骸蔓延,浓密的大雪一刻不停地从天空坠落,但他们此刻,只被温柔吞没。
  白玉京收紧了麻木僵硬的手臂,轻声说:
  “我知道。”
  “我接住你了。”
  …
  两人回到敖包雪场时,何十五已经不见踪影,敖包里也空无一人,应该是先一步回老宅去了。
  白玉京头发都湿透了,虽然带着帽子,但雪花还是在他的发梢眼睫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晶,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忽闪忽暗。
  顾行驰时不时地瞥一下,倏然笑了笑,跟他说:“你好像冰雪公主。”
  白玉京也弯眼笑了下,他一笑,眼睛里的冬意就消散了,雪花在融化。
  “公主被王子带回家了。”他牵着顾行驰的手晃了下,如是说道。
  顾行驰嗯了声,悠悠达达地补充:“从此生活在一起,过完幸福美满的一生。”
  白玉京脚下一停,他看着顾行驰,忽然轻声问:“如果公主这一生,比王子要再漫长百年,公主该怎么办?”
  混乱的、无趣的、荒谬的、漫长的百年,他切实拥有过珍贵温暖的东西,所以回忆不足以慰藉余生。
  顾行驰也停下脚步,他注视着白玉京雪白的面孔,几乎是毫无犹豫地开口:“当然是跟着我啊。”
  “我知道相比起这里的一切,你最喜欢我,所以我带你走。”
  白玉京闻言一下笑了,是个愉跃、欢喜,又心满意足的笑容,他早知道顾行驰会给他这样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给予奖励。
  雪中的时间慢得离奇,顾行驰能清楚看到白玉京弯下腰来吻他的动作,一分一秒、一寸一毫,都没有错过。
  隆冬迟钝,但心脏在一刻不停地奔涌。
  徐本昌老宅距离雪场并不算太远,不过雪下的大,进屋时两人身上的外套已经湿透了,尤其是白玉京,他本来就在潭水里洗了个冰水澡,身上湿漉漉的就开始穿衣服,又从风雪里走了一遭,整个人现在是又冷又硬,没塞进帽子里的长发都结了冰,好像一根人形冰棍。
  何十五果然已经带着俩姑娘回来了,还在路上捡了个差点冻死的沈岁,几个人正围着小太阳暖炉烤火,见到白玉京这造型差点没忍住唱两句‘let it go’。
  “厨房里有水自己烧。”何十五吸溜着面条指了下,“没冻伤吧?有冻着的先拿雪水搓搓。”
  顾行驰应了,带着冰雪公主去了厨房。
  架上锅塞进柴点上灶台,慢慢煮水。顾行驰托着下巴看着跃动的火苗,语气有点淡淡的沧桑:“下次冒险,我一定要选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白玉京嗯了声,把几个盆都用雪洗干净,打开锅盖看了眼水:“差不多了,脱衣服。”
  顾行驰哦了声,看他们家冰雪公主围着他忙前忙后。
  “老婆。”
  “嗯?”
  “你在幻觉里都看到什么了?”顾行驰看着他,也用不着试探,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白玉京点头又摇头:“幻境里是出现了一些场景和事件,但是我不能确定真假。”
  他想了想,把能确定的一部分说出来:“我出生在边境,母亲是阿尔泰人,因为我是天生白子,就是白化病,被当时的村镇看作不详,于是母亲就带着我离开了草原。”
  当时家国动荡时局正乱,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存艰难,但幸而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从桑耶寺返程的佛教僧人,一路帮衬才到达关口。
  白玉京的母亲很茫然,她其实不知道该带孩子去往哪里,因为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一处能接纳她的孩子平安生长。那位僧人见状便建议她:“不如来我寺中,我佛慈悲,总能给这孩子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白玉京的母亲想了一晚,决定听从僧人的建议,把儿子送往云滇境内的曼龙佛寺,毕竟相比中原地区,当时的西南内陆要安稳得多。但她那时也没想到,自己的决定会改写儿子的一生。
  “到达云滇后不久,我母亲就染病去世了,我一直呆在曼龙寺内学习、受训。”白玉京道。
  顾行驰有点纳闷:“受训?什么训?武僧训练吗?”
  白玉京摇了下头:“当时的曼龙佛寺只是个幌子,这里面大部分都不是僧人,而是一伙来自东南亚的宗教信徒,他们信仰一位原始神明,没有具体的塑像,只有后院的一潭泥浆。”
  顾行驰一愣:“泥浆?”
  “对。”白玉京继续道,“他们每天会围绕在泥潭四周做早功晚功,初三十五等固定节日也会诵经禅修,信仰这个神明的人非常多,附近村庄的人基本都被发展成了ta的信徒。”
  而白玉京也因为雪白的头发和皮肤被村民信徒所惊叹,曼龙寺则趁机将他往宗教圣子方向塑造,把他称作‘白龙’,曼龙寺也渐渐被叫作白龙寺。
  年幼的白玉京就像一个被精美包装过的花瓶,摆在大殿的中央,日复一日,看遍喜怒哀乐、人生百态。直到他十四岁那年,曼龙寺的主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可以不用再做‘白龙’,因为真正的神,想要见见他。
  “本来他们是要带我去越南,但是路上被当地的把头黑吃黑了。超过四十岁的人全都被杀,我们几个年轻人被关到了地窖喂虫子制成虫人。因为我看起来比较特殊,曼龙寺的人还叫我白龙,所以当地的把头以为我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铁了心的要把我制成虫人为他卖命。”
  十四岁的白玉京在离开曼龙寺时,以为自己会拥有短暂的自由与喘息,不用再像提线木偶一般,一动不能动地坐在高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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