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他闭着眼睛反复吞咽着喉间的酸涩,拼命做着心理建设,才艰难地将里面的照片抽出。
照片的背景是纯白色的,中间蜷缩着一个小婴儿,看起来就像在酣睡。因为没足月显得十分瘦小,但是身体雪白粉嫩,有着毛茸茸的胎发,眉毛浓郁,眼睫纤长,鼻梁很挺,小嘴巴微微撅着,像是在梦中也馋着奶一般。
陆宗停梦见过小柠檬,小小一只娃娃,长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穿着奶黄色的睡衣,像年糕一样白嫩软糯,被大人牵着手都站不稳,绕在他身畔跌跌撞撞地小跑,一不留神就翻了个四脚朝天。
小娃娃脾气好极了,摔了也不哭,一边爬起来一边唔啊唔啊地傻乐,说一些大人听不懂的婴言婴语。
他看不清孩子的脸,但是能听到他的声音,光着小脚丫子在地板上吧嗒吧嗒爬的声音,摔跤的时候小屁股咕嘟着地的声音,开心的时候小嘴巴里吐着奶香味泡泡的声音,还有爬过来拽着他的裤脚,口齿不清地要他抱抱的声音。
可是梦里的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脚下的地面像怪物的血盆大口一样裂开,看着他坠入黑洞一般的深渊。
那是没有阳光,没有温度,看不到爸爸妈妈,也看不到尽头的死亡深渊,只有在永无止境的坠落下越来越稀薄浑浊的空气,越来越凌厉尖锐的寒风,还有血肉骨骼随之分崩离析的剧痛。
那么小一个,软软嫩嫩,像个一触即碎的琉璃娃娃一样的孩子,掉下去的时候会有多疼多害怕呢。
他那么渴望地想要抱抱,会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很黏爸爸妈妈的小娇气包。
可他却独自面对了最残忍最痛苦的死亡。
陆宗停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视线越来越模糊,在那些滚烫咸涩的液体打湿照片之前,他猛地抬起头,紧紧闭着眼睛,将照片牢牢按在胸口。
林荣平没忍心细看那张照片,只是哑声安慰陆宗停。
陆宗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艰难地深呼吸几次,搓了搓眼睛,对林荣平笑着,声音哽咽:“叔叔,他叫陆晓。”
林荣平红着眼眶连连点头:“很好听。”
陆宗停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好,喃喃低语着道:“您说……他知道疼吗?”
“太小了,不知道的,”林荣平抚拍着陆宗停的脊背,“就算知道,小孩子心性,忘得也快。”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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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药从成分上看没什么问题,跟他现在吃的药也没有冲突,”温艽艽一边收拾仪器一边道,“但是对调理陈博士的应激症状有没有用,还不好说。”
“直接拌进粥里给他吃药效一样吗?他吞药太疼了。”
“一样。”
“好,辛苦你了。”陆宗停放了一半的心。
温艽艽低头苦笑:“是挺辛苦的。”
“什么?”陆宗停没有听清。
温艽艽轻轻吸了口气:“我想休息几天,这次的任务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陆宗停蹙眉:“你休息我没意见,但是你怎么了?状态不对。”
温艽艽愣了一下,调侃道:“怎么忽然细心起来了,这个心早点用在你老婆身上多好。”
陆宗停皱了皱眉,跟着温艽艽走到门外,看着守在门口的沈栋神情有些尴尬,便明白了个大概。
“走了啊,改天见。”温艽艽跟陆宗停和沈栋都打了招呼,拎着包独自离开。
看着温艽艽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陆宗停才对沈栋道:“你拒绝她了?”
沈栋没想到陆宗停这么开门见山,愣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早点说清楚也好,”陆宗停咳嗽着点了根烟,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后天我就要出发了,这次你不用跟着我,帮我在海角看好陈泊秋。”
沈栋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问:“你打算带谁去?”
“林叔叔执意和我一起,我很担心他身体,但他非要去我也拦不住的。”陆宗停嘶哑地道。
沈栋犹豫半晌,问道:“许舰长呢?”
陆宗停微怔,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忙昏头了,都没跟沈栋解释许慎的事情:“哦,忘了跟你说,他是因为之前伤得比较重,没好全就硬上岗,状态不好导致误判了。这次我也让他留在海角休息。”
沈栋松了口气:“他伤得很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休息,你可以慰问一下,”陆宗停指了指沈栋腕间的多维仪,“上门探视就算了啊,等我回来再说,你要帮我看着陈泊秋的。”
“我知道。”沈栋连声答应。
“辛苦了,燃灰大陆的一等功已经给你记着了,等我回来,差不多也要开始准备你的升衔冕礼,以后你就是沈少校、沈舰长了。”陆宗停笑容带着倦意,但很真诚。
“怎么还替我操心这些……”沈栋微微蹙眉。
陆宗停苦笑着老实道:“倒也不是操心你,就是想以后多点时间陪着他。”
“我明白,”沈栋端正了站姿,“放心吧上校。”
陆宗停抽完手里的烟,怔怔地看了沈栋一会儿,喃喃地说:“有时候真佩服你,什么事情都拎得清楚明白,不像我,脑子像浆糊,心思像毛线球,废物一个。”
“什么?”沈栋没听清他后面嘟囔着。
“没事儿,”陆宗停摆摆手,眼底有些恍惚,“我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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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宗停推开病房门的一霎那,整个人就如同在晴天白日突遭雷击一般颤栗着僵在原地,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在外面和沈栋多聊了几句,陈泊秋人就不见了。
床铺上空无一人,收拾得整整齐齐,那些原本还连在人身上的医疗设备,也都被妥帖处理,如果不是床头还没挂完的药水,这就像一间还未启用的病房。
沈栋在他身后愣了半秒,立刻道:“上校,我调监控。”
陆宗停没有回应他,他嘴唇僵白口干舌燥,喉咙被胸腔逆流而上的滚烫血液堵死,他甚至喊不出一声他的名字,只是行尸走肉一般下意识地在病房里寻找起来。
这间屋子不算宽敞,只多了个卫生间和陪护室,两三下就翻到了底,陈泊秋自然已经不在了。他闭眼忍耐着一瞬间缺氧的晕眩,看到了病床一侧那扇宽敞低矮的窗户。
这时候沈栋焦急地汇报:“上校,陈博士翻窗出去的。”
陆宗停机械地点了点头:“外面是不是没有监控了?”
沈栋苍白着脸应道:“是的。”
“监控里面他看起来……眼睛能看见了吗?”陆宗停问得有些语无伦次。
“只是动作有些吃力,但完全是知道方向的,”沈栋如实汇报,“应该能看见了。”
陆宗停当机立断打开窗户,发现外面下起了不小的雨,狂跳的心脏一阵刺痛之后迅速变得冰冷,但他还是咬着牙翻到了外面。
沈栋并没有阻拦:“上校,我和你分头找。”
他知道调人去找不合适,毕竟陈泊秋身份尴尬,不知道有几个人会全心全力地找他,找到了又会如何对待他。
“你带上粥和药,再找件棉衣,跟着我,”陆宗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嘶哑地道,“他走不远。”
话音刚落,沈栋眼前的陆宗停就被一层苍绿色的光圈包围,下一秒他就幻变为北地猎犬的形态。
“上校!”沈栋微惊。他知道北地猎犬行动速度快,但天涯塔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变种人是不能随意在海角变为兽态的,以免引起恐慌和骚乱,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陆宗停已经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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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裹挟着各种污染物和毒素的水珠淋在身上是灼痛的,口鼻间也一样有着灼烧的窒息感,在低温条件下,这一切都更加令人痛苦难捱。
邢越匆匆忙忙地赶到灯塔后方的医疗废物处理站,哆嗦着喊了一声岗亭里的老人:“黄老伯!”
“哎!邢医生!”老人起身挥手。
他身边还带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懂事,马上跟着老人一同起身:“邢越哥哥!”
“你好,黄小豆!”邢越勉强挪用冻僵的五官对小男孩笑了笑。
“快进来!”黄老伯招呼他。
“不了!一身都是水,陈博士人呢?”邢越焦急地问。
黄老伯痛心道:“他不肯进来呀,在东边的大棚子下面,你赶紧去看看,我这碗粥煮好了马上给他送过去。”
“好,谢谢您!”邢越脚底打了个滑,匆匆站稳之后就朝黄老伯说的地方跑过去。
他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多维仪拨了一串他几乎从未拨过却烂熟于心的数字。
那是陆上校的电码,也是陈博士用来设置许多文件柜和保险箱的密码,他作为助手,难免会有从这些地方取用东西的时候,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
他原本没想过要追究个中来源,是陈博士流产后病得厉害时,他撞见过他反复地在一个密码箱上面摁这串数字,却又不打开箱子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