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他把陈泊秋的信息录进了十方海角的人口数据库,销毁了那份离婚协议,重新订制了两枚刻着他们名字的戒指,用目前所能找到的,最珍贵又漂亮的金荧石。
可现在的陈泊秋,已经无法明白这一切。
—
当天夜里,陈泊秋在陆宗停的冰雾缭绕中睡着后,陆宗停接到了许慎的通讯。
“老陆,脖环年代太久远,又长时间和血肉浸泡在一起,芯片已经无法完全修复,尤其是最近几年的,几乎都没有完整成段的影像,我猜是被人刻意销毁的。”
陆宗停急切地道:“没事,有多少是多少。销毁的事情我再想办法调查。”
“不过能提取的数据我都提取出来了,”许慎叹了口气,“我传给你。”
“谢谢,”陆宗停嘶哑地应道,“你那边能智能锁定画面,就帮我筛查一下,有重要信息和我说。尤其是当年我哥的事情。我……有别的想看。”
许慎道:“好,你不介意的话,我来筛选。”
陆宗停不知道为什么,他点开传过来的第一段影像文件时,竟已经没有丝毫的畏惧和犹豫,他迫切需要知道这些。
多维仪上显示的画面有些模糊,甚至摇摇晃晃的,所有的事物视角都很低,隐约能够听到小孩子气喘吁吁的声音——陆宗停反应过来,这是刚刚戴上脖环不久的陈泊秋的视角。
年幼的陈泊秋抬起了头,看到的是少年时期的林止聿,陆宗停眼眶骤然一热,喃喃地喊了声哥。
“哎,是我们小泊秋呀,”林止聿挥挥手把其他战友都赶走,蹲下来笑盈盈地看着陈泊秋的“怎么跑来找哥哥了?想我了是不是?”
陈泊秋低下头,瘦弱苍白又布满伤痕的双手捧着一只水果罐头,吃力地举到林止聿面前:“哥哥,吃。”
陆宗停听得心尖直发颤。这样口齿不太伶俐,甚至称得上奶声奶气的,是他小小的泊秋哥哥的声音。
第90章 倒流
或许是因为戴上脖环的时间还不长,这时候的陈泊秋,声音还不像后来那样嘶哑。
林止聿怜爱地摸了摸陈泊秋的脑袋:“泊秋,怎么不留着自己吃呢?”
“留着,爸爸打碎,”陈泊秋小声说着,又摇了摇头,喃喃着道,“是父亲。”
“……”林止聿呼吸明显一窒,他接过水果罐头,握住那双布满青紫淤痕的小手,“爸爸又打你了?”
“父亲,”陈泊秋纠正他,又点点头,“哥哥,我没做好,下次做好,就不打了。”
画面在林止聿逐渐模糊的脸庞中渐渐消失,陆宗停又点开了其他的影像。
有许多影像都是陈中岳阴郁苍白的脸,他经常站在漆黑阴冷的刑室里,身后的许多刑具,陆宗停也曾经见识过。他表情并不狰狞,在陈泊秋因为痛苦而濒临窒息的痛苦喘息声中甚至显现出了一丝愉悦。
他悠闲自在地把玩着手边的茶壶,温柔地问陈泊秋:“能做好吗?”
陈泊秋疼得无法发出声音,一开口就是大片大片的鲜血呕出。
陈中岳将茶壶径直摔了过来,画面被浸染成了模糊一片的血红色。
后来,年幼的自己出现在画面里,陆宗停这才发现,原来在自己奔向他之前,陈泊秋早已千万次地看着他。他来看望训练基地里的孩子,画面的中心却永远都是他。
陆宗停看着陈泊秋视野里的自己一天天长大,从腿短得跳不上台阶的小狗长成了能在雪地里肆意驰骋的成年犬,从满脸稚气还带着婴儿肥的小男孩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看着别人的时候多少都带点桀骜不驯冥顽不化,但总是炯炯有神地看着他,里面从崇拜、依赖到毫不掩饰的强烈爱意,每一种感情都充满丰沛蓬勃的生命力。在他用嘶哑温和的嗓音轻轻唤他“宗停”的时候,他总是洪亮地应着“哎哎哎”或者“汪汪汪”朝他奔过来,连是人类形态的时候,尾巴都会不受控制地从背后冒出来摇得像螺旋桨。
他的成长,陈泊秋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阶段缺席。他们明明可以好好相爱的,可是后来的几段影像里再也看不到自己那样的眼睛。
他们之间离得总是十分遥远,陈泊秋却还是在看着他的背影、他的侧脸,甚至他所在的方向。
他们的对视少得可怜,一对上他的眼睛,陈泊秋就会仓惶避开。
他会在军统部的大楼前站很久很久,看到他出来坐上三栖车之后,他又站在原地看着车。
他没有能用的交通工具,却在得知他要离港执行任务的第一时间就朝港口跑去。他心肺不好,常常因此咳出一地的血沫,他会蹲下去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抬头看着战舰上迎风飘扬的战旗,用嘶哑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一路平安。
他常常在十字灯塔的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做着实验,却会时不时打开多维仪,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他曾经力竭咳血晕厥过去,画面静止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缓缓起身,把他打来的未接通讯拨回去。他阴阳怪气地夸他架子大,又颐指气使地喊他回来做饭,他说好,但是切断通讯之后,画面总是在天旋地转,他半天都没办法站起来,血咳了一手又一手,地板上溅得到处都是,他擦得很是费劲。回到家里挨他的骂,他也只轻声说着抱歉,什么都没有解释。
他们结婚之后,他经常翻阅着结婚登记证,只有两三页,他却好像看得比文献还要认真,还喜欢摩挲照片上他拧得死紧的眉头。那只宽大的、没有他名字的“婚戒”,他也常常拿出来笨拙又虔诚地在自己的手指上比划。病得厉害的时候,他也会把婚戒牢牢攥在手心里,仿佛这样可以止痛一般。
他还是经常打理他的小花园,在十方海角难得的晴天里打开温室的顶帘,让花花草草晒晒太阳。他会有条不紊地配好营养液倒在花壶里给它们浇水,还会仔仔细细地给它们剪枝、嫁接。等花开得很好的时候,他会扎好一束装进花瓶,放在他书房的桌子上。林止聿某一年的忌日,他连花带瓶摔得粉碎,斥责他就算闲得发慌也不能做这种离谱事情。但原来陈泊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给林止聿扎一束花,和花一起在阳台上坐一整天,口中喃喃自语地说,哥,我过得很好。
影像记录里,陈泊秋说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吃力,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急促的呼吸声和痛苦的喘咳声。他的步伐也越来越慢,时不时地会停顿、摇晃。只有在工作的时候,画面才会恢复成有条不紊的样子——就像一个破败古旧的机器人。
陆宗停的呼吸仿佛也跟着影像里陈泊秋艰难的低喘变得急促凌乱,他强迫自己稳住情绪不断深呼吸,却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很难挽救那些已经分崩离析的东西,克制不住地想倒回去看以前的影像——那些已经遥远模糊得仿佛没有真实存在过的影像。
他胡乱地点开一段影像,画面里是林止聿嬉皮笑脸地在搓他的脸,嘴里重复着“变小狗变小狗变小狗”。
陆宗停气愤地甩开:“变什么,就你爱看!无聊!”
“谁说的只有我爱看?泊秋也爱看!”林止聿笑眯眯地看向陈泊秋,“泊秋,小狗最可爱了是不是?吃屎都能原谅……”
陆宗停气急败坏地道:“哥你能别胡说八道吗?!我什么时候吃过屎?不是所有的狗都这样!”
“纸!纸,吃纸!”林止聿大声狡辩。
他们两个打成一团,画面却很平和地上下摆动了两下。
是陈泊秋在点头。
陆宗停的心脏狂跳着,胸膛中有一股热流喷薄而出,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念头,许慎的通讯却在这时插了进来。
陆宗停不知为何满头冷汗,心跳得飞快,接起许慎的通讯时,他竟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许慎开口道:“老陆,找到了。”
陆宗停僵硬地张了张嘴,却又抿紧,口干舌燥地“嗯”了一声,慢慢地抬眼看着电屏上的画面。
“你一定要保持冷静,我现在过去十字灯塔找你。”
浮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似乎是颠倒的,像是一处昏暗潮湿的牢狱。陆宗停能清晰地听到陈泊秋浊重而痛苦的呼吸声,夹杂着细微的电流音。
—
牢房外有人打开了门锁,陈泊秋听到动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急切地看向来人:“副总司……”
雷普见他佝偻着腰,半天站不起来,并没有伸手去搀扶,只是俯视着他道:“你现在应该称我为总司。”
陈泊秋微微蹙眉。
雷普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语气沉重地道:“你父亲死了。”
陈泊秋脸色苍白,呼吸凌乱了半秒,灰蓝色的眼睛里是一片灰暗的茫然:“你杀了他吗?”
雷普摇头苦笑:“我倒情愿如此,但不是。毕竟那样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
他说完后便低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陈泊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色变得越来越淡,甚至泛出一层灰白之色,呼吸也愈发地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