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7节
听见内室的动静,两人齐齐看过来,虽是神色憔悴,眼睛里却自有一份期盼。
青凝有些心疼,嗔怪:“嬷嬷,你怎得又同鹊喜熬了一夜,这样下去,身子迟早要垮掉。”
杨嬷嬷起身吹灭灯烛,嘴角带笑:“安安勿要担心,我们再忙也是欢喜的,等这二十只荷包送过去,便能换来整整五两纹银呢,介时咱们添置些上好的炭火,再给你备齐了手炉脚炉,暖暖和和过个冬。”
鹊喜又想起了自己的执念:“要给姑娘买罐拂手香。”
杨嬷嬷连连道好,忽而想起什么:“安安,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今岁不同往日,这次毕竟是你的及笄礼,过完这个生辰,我们安安就是大姑娘了。”
“等拿到这五两银子,也给你置办一身鲜亮些的衣衫,嬷嬷去岁冬日曾在丽锦堂瞧见一匹锦缎,海棠红的料子,我记得你母亲曾说过,我们安安娇俏的很,最配这颜色,这次咱们买回来,嬷嬷替你裁一身衣裳。”
青凝日常穿戴都是叶氏着人送来的,料子也是上好的料子,毕竟不能落人口舌,只是可惜,颜色与样式总是老气横秋,生生让娇美的小娘子去了三分颜色。
提起母亲,青凝眸光黯淡下来,她走至桌案前,同鹊喜坐在一处绣荷包,一壁摇头:“衣衫就不必了,嬷嬷,五两银子而已,哪儿够添置这许多东西的,还是先捡紧要的买,你跟鹊喜也需得添置几件用度。”
几人正说话,叶氏着人来请,青凝踌躇了一瞬,便跟着那婢子去了松思院。
松思院的正屋里摆满了各色丝锦,崔灵毓正同叶氏一件件挑选,见着了青凝,崔灵毓扬起脸招手:“青凝,你来的正是时候,来帮我选一选生辰时要穿的衣衫。”
崔灵毓与青凝同岁,两人皆是年底的生辰,只崔灵毓比青凝早生了三日。
叶氏也招手,和善道:“来吧,青凝替毓儿选一选。今年毓儿就及笄了,生辰非比寻常,长宁公主是要亲自替她簪发的。”
今年叶氏被扶正,又正逢崔灵毓及笄,老夫人的意思是崔灵毓生辰离除夕不过距离三日,便趁着除夕之日家人团聚,一块给办了,也是宣告崔家正式将崔灵毓视为了二房嫡长女。为此老夫人还专门说动了长宁公主,由其替崔灵毓簪发,给足了叶氏面子。
蜀地送来的锦缎丝帛一寸一金,微微闪着细腻的光泽。
杨嬷嬷跟在青凝身后瞧了一眼,她一下子想起了丽锦堂那匹海棠红的料子,那匹她心心念念了一年多,还未能给安安裁上一身的衣料,如今在这蜀锦的对比下,暗淡的上不了台面。
杨嬷嬷心里发苦,陆姑母死在这座宅院里,如今害死她的人用着陆家的银钱享受体面的生活,却让陆家的女儿连一匹丽锦堂的料子都穿不起。
崔灵毓指了一匹蜀锦:“青凝你瞧,这匹月华锦可趁我?天青色淡雅出尘,应是合适的吧?”
几人一件件对比,挑了一上午,直挑的叶氏乏累了才出得松思院。
崔灵毓立在廊下,忽而问青凝:“陆青凝,你还记得你八岁那年的生辰吗。”
那时候母亲还是这二房的妾,陆青凝随父母来京探望姑母,因故滞留,正巧赶上了陆青凝的生辰。
那时的陆青凝穿了一身蜀地的雨丝锦缎,海棠红的颜色,靠在姑母怀里吃酥酪,桌上是陆氏替她备的生辰礼物:镶嵌红宝石的长命锁,点翠嵌珠的金鹦鹉......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当年崔四爷偏宠青梅竹马的贵妾叶氏,崔灵毓是他们的独女。崔灵毓自小在二房被骄纵惯了,可是这个江南来的小姑娘,生的比她好,吃穿用度样样比她好,她还睁着大眼睛问她:“你便是二房的妾氏之女崔灵毓吗?”
陆青凝唤她妾氏之女,同她那位姑母一样让人生厌。
崔灵毓记了好些年,今日终于畅快了,她笑道:“不记得了倒也无妨,今年除夕恰巧也是你的生辰,除夕家宴时我便让母亲带上你,你来与我同贺。”
来看看我成为二房嫡长女,来看看我身上的蜀地月花锦,来看看长宁公主为我簪发,来看看我及笄的排场。
崔灵毓说完顿了顿,忽而担忧道:“你往年除夕都不露面,今年可是会去?”
只是她没料到,青凝痛快的很,她说:“好,只要夫人愿意携带,我自然会去。”
往年她尚年幼,小心翼翼躲在角落,平安长大才最要紧,可如今她已是及笄之年,再不能任叶氏随意拿捏。
......
进了腊月,又下了两场雪,年关已是越来越近。
鹊喜将这些时日绣的荷包送去了清河绣坊,如期换来了五两银子,只这五两银子购置完碳火手炉便不剩多少了,青凝做主,为杨嬷嬷与鹊喜各添置了一双冬鞋,便将手里的银钱花了个干净。
丽锦堂那匹海棠红的衣料,终究也未裁成。
叶氏倒是着人送了件年节的衣裳给青凝,杨嬷嬷摸着那雪青立领的袄子,微微蹙眉:“这......这也实在太暗沉了些,哪儿有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如此装扮的。”
青凝便哄她:“好了嬷嬷,暗沉些就暗沉些吧,总归有的穿。”
除夕这日,侯府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叶氏早早派了人来,嘱咐青凝只需跟在她身后,切记要谨言慎行,以免惹人笑话。
今年侯府的团年宴依旧摆在立雪堂。
青凝随着叶氏进入立雪堂的时候,正厅里已是早早候满了人。
侯府老太君已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此刻正眉眼带笑的坐在太师椅上,被一群子孙们环绕着。
她身侧立着的妇人,青碧色衣衫,眉眼娟秀,乃是大房的妾氏-公孙氏,公孙氏亦是名门之后,其父为当朝詹事府詹事,育有长房庶长子-崔士宇,当年崔侯爷大婚,公孙氏是同长宁公主一同进的崔家,一妻一妾。按理说,迎娶皇家公主后是不允纳妾的,只不知为何,崔侯爷竟破了这规矩,这在当年的盛京也是一桩谈资。
公孙氏之后便是二房的王氏,二太太王氏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如今管着府中中馈。现下王氏眉目飞扬,正逗得老太君直来拍她的手,她今日带了三位子女,长女崔素问,庶长子崔珂,嫡子崔思喆。
三房的柳氏并长子崔晏、次女崔怀柔、庶女崔宜被挤在最角落,因着三房是庶出,也并不敢同老夫人太过亲近,只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青凝隐隐瞧见正厅的髹金屏风后露出一角妃色裙衫,绣着金丝银线的宫缎,青凝想起来了,这应是长宁公主了。
长宁公主身份尊贵,懒得同府上的妯娌们交际,性又娇奢喜静,侯府这样的场合过来应应景罢了。
叶氏进了门,亲亲热热唤了一声“母亲”,同几位妯娌寒暄起来。
厅里热热闹闹,无人注意叶氏身后的陆青凝。这几年在崔府,青凝被安置在四房偏僻的凝泷院,甚少露面,今日又穿得如此黯淡,自是无人注目。
只有二房年幼的崔思喆,朝那道着了雪青立领袄子的身影多瞧了几眼,青凝便躲在叶氏身后朝他眨眨眼,扬眉轻笑。
锦衣华服的小郎君忽而钻出人群,拽住了青凝的袖口:“这个姐姐好生面熟。”
说完他拽着青凝往前走了几步:“祖母,你瞧你瞧,是不是同你屋中那幅美人图有几分相似。”
老太君望着眼前低眉垂目、异常乖巧的小娘子愣怔了一瞬,确实有几分想象,美人嘛,总有几分藏不住的气韵,只是.......有些面生,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了。
青凝便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老夫人,小女陆青凝,四房已故陆氏的侄女。”
想起来了,陆家那位寄居府上的表姑娘。
先前儿陆氏还在,青凝进府的
时候是来拜见过她的,只这几年老夫人常年吃斋念佛,也未再见过。
只陆青凝这个名字她还是熟悉的,这姑娘着她身侧的大丫鬟献过几次寿礼,绣活儿倒是不错,听说前几日还因着她的病去了趟松山寺。
若说这侯府中还有人记得已故的陆氏,那也只有这位老夫人了。
老太君年轻的时候去江南探亲,途中诱发心疾,幸得陆家相救,醒来后见当年的陆氏美貌灵动,为着感念这救命之恩,便替崔四爷定下了这门亲事。
青凝记得姑母临终前,曾嘱咐过她,若实在有难处,可试着去寻这府中的老太君。
青凝见老夫人记了起来,又乖顺的问了句:“老夫人,前些时日给您送过去的香囊里加了安神的香,这安神香的方子原是我姑母留下的,姑母曾说,这是以前为您特意配制的,也不知您最近可睡的好些了?”
这一句话,倒是让老夫人想起了已故的陆氏,那孩子,虽不得儿子喜欢,倒也是个孝顺的。
她点头:“倒是有心了。”
叶氏微微蹙眉,刚要上前,就见廊下的小厮来报:“老夫人,世子到了。”
廊下风铃轻响,年轻的郎君褪下鹤羽大氅递给小厮,月白直缀,身姿如竹:“祖母,今日督察院尚有公务,是以来晚了。”
青凝回头,就见着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皎皎明月的气度,不是崔念芝,侯府众人喊他世子!
老夫人看着走来的崔凛,笑意直达眼底:“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执了崔凛的手,忽而瞧见身侧的青凝,便简略道:“这位妹妹你可见过?乃是四房故去陆氏的侄女,名唤陆青凝。”
“陆青凝?”崔凛的目光落在青凝的身上,含着温润的笑,轻轻反问了句。
青凝只觉头皮发紧,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那日醉酒后的记忆慕然浮上来,她记得她用濡湿的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温热的掌心写下的,也是这三个字:陆青凝。
青凝头埋的更深了些,她有些害怕,害怕他将那些她对他误打误撞的勾缠,在众人面前吐出来。
忐忑等了半天,一颗心七七八八,她才听见崔凛道:“未曾见过”
第9章
稚嫩的花骨朵,颤颤巍巍的……
每年除夕,崔家各房主君皆会去祠堂祭拜,待得三位主君归来,立雪堂中的团年宴便正式开了席。
老夫人与长宁公主端坐主位,高几下,男女分列左右。
二太太王氏瞧着青凝在老夫人面前开了脸,便单独为她设了席位。
叶氏满面堆笑的引着青凝于自己身侧入座,眼底却藏了又几分不悦,这孩子,越来越不成体统了,竟也妄想上崔家的席面。
饮下第一杯团圆酒,老夫人扫了一眼厅中的儿孙们,略带遗憾:“今日若是大郎也在该多好。”
今日独缺远在边关的崔侯爷。
说完也不待众人宽慰,转了口风:“今日另有一桩喜事,灵毓已是年满十五,前几日又正逢生辰,今日我便做主,替她补上这及笄之礼。”
她朝身侧的长宁公主点头:“劳烦公主。”
长宁公主一身妃色宫装,金线绣制的大团牡丹花层层叠叠盛放在裙角,繁复的发髻上坠下点翠步摇,她挥挥手:“无妨。”
崔灵毓闻言出了席面,谢过祖母与长公主后缓步上前,水绿色月华锦,挽了一条丁香披帛,在这年节穿略显清淡了些,倒也趁得她清雅出尘。
长宁公主接过一枚碧玉簪,替她簪于发间,二太太王氏随即开了口:“我们崔家又多了一位嫡出的娘子,生得又这般出挑,往后老夫人可不许太偏心了去。”
老夫人便要笑着来打她的嘴,几位妯娌也忙着恭贺叶氏几句。
崔灵毓回到席位上的时候,伸手摸了下发间的玉簪,她微微转头去看青凝,问:“青凝,好看吗?”
青凝笑着赞她:“好看的”
崔灵毓便更加志得意满了几分,回正了身子不再理她。
席面上的菜色上了五六轮,亥时一刻才撤席,老太君撑不住,先去歇了,小辈们在正厅中升起了红红火火的炭盆,映得冬日的夜色也暖融了几分。
女眷们约着玩飞花令,二太太将一直沉默的公孙氏推了一把:“这飞花令怎能少了公孙姐姐,公孙姐姐,今日你可要替我多赢几次。”
公孙氏还未出阁时,便已是盛京赫赫有名的才女了。
如今她虽是大房的妾,二太太并未唤她姨娘,倒是尊称一句公孙姐姐,可见她在崔府也是受人敬重的。
长宁公主百无聊赖,原本是要起身离去的,听见这声公孙姐姐忽而顿住了,她转身去看灯下的公孙氏,衣着朴素,神情沉静。
才华横溢,亦有风骨,这便是崔溯喜欢的女子呀,想来亦是世家大族最期待的宗妇。
她忽而有些不甘心,扬声道:“飞花令,算本宫一位。”
二太太吃了一惊,实是没料到,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会同她们一处玩飞花令,忙唤小厮搬了软垫玫瑰椅来。
今日的飞花令乃是以“花”字为准。
既然公主来了,自然无人敢开口,都毕恭毕敬的看过来,等着长宁公主起头。
长宁公主往玫瑰椅上一坐,瞧见这许多双眼睛,张了张嘴又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