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春色 第9节
长宁抚着胸口,轻叹了一声。
她忽而又想起了今日团年宴上的那位陆家小娘子。
幸好,还有人记得她当年烈烈骑装的模样,是啊,外头天地辽阔,又
何必拘泥于情爱一道。人,要输得起。
只是,人生若是能再来一次,她定不会再踏出这一步。
她这样想着,便重又闭了眼。
忽而有冷风灌入,男子的声音异常清晰:“如何睡在此处?”
长宁公主回头,立时睡意全无,诧异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崔溯简短解释道:“圣上急招,不得不回。”
他这话说完了,厅中静默下来,两人虽已成婚多年,但崔溯常年驻守边疆,相处的时日了了,此刻在这深夜面对面独处,竟生出几分局促来。
“去床上睡。”最终还是崔溯先开了口。
长宁公主并不理他,径直去了内室。外面安静了一会,她听见门帘轻动,身侧床榻微微凹陷,那人似是坐在了她的身侧。
她转过身,微微闭了眼,依旧未作声。许久,崔侯爷终究未上床,起身出了内室。
长宁公主想,他大抵是去公孙文慧的院落了。
......
正月之旦,是谓正日(附注)
初一一大早,各房子孙们聚在立雪堂给老太君拜年,又加之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大郎,老夫人端得高兴,给每位儿孙赏了一柄玉如意,连小厮仆妇们也分了金银锞子。
今日毕竟是年节,长宁公主亦去了趟立雪堂,再回到锦绣阁时,瞧见孙姑姑正手忙脚乱得理账本。
孙姑姑将一摞账本放至案上,迎了出来:“今日公孙姨娘早早来请了安,并将大房的账本一并呈上,只道既是公主回来了,这长房的私库自该有公主做主。”
侯府中分公账与私账,公帐中管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些田产铺子,负责这诺大侯府的园林花木、房屋修缮等等事宜的花销,并每月给各房分发一定数额的月例。至于私账吗,则是各房自己的账册。
长宁公主常住公主府,这大房的私账便一直由公孙文慧掌管。
长宁并不爱理这等俗物,蹙眉:“何必,送回去要她接着管就是了。”
“公主,容老奴说一句,你如今是这长房的妻主,这私库哪儿能让一个妾氏掌管,况且侯爷既已归家,咱们少不得要在这侯府中待一段时日,妻主既然在,长房的一应用度却皆要一个姨娘来安排,岂不是让人笑话。”
孙姑姑是看着长宁公主长大的宫人,自然处处替她考虑,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劝了一句。
长宁公主颔首:“既如此,姑姑看着办吧。”
孙姑姑得了应承,便要着手理账本,只她已年过五旬,有些老眼昏花了,瞧着上面一行行小字,感慨的很:“老奴真是不中用了,竟连这扉页上的字也瞧不清了,看来还要去请了明月来。”
明月是公主府上管账目的女官。
长宁公主瞧着孙姑姑鬓角的白发,也生出些伤感来,她略略顿了顿,想起一个人来:“也不必去请明月了,她近日忙的很,本宫倒是晓得有一位小娘子颇善算术,不如请来给姑姑打下手。”
青凝被请至锦绣阁时还有些发蒙,长宁公主竟要她去替长房看账本。
孙姑姑瞧着这怯生生的小娘子也有些不敢用:未出阁的小娘子家,况且孤女一个,也无父母悉心教导,哪儿能算得明白账目。
只长宁公主既发了话,她便指了那一摞账本,同青凝道:“陆娘子便在这暖阁看账吧,若有数目对不上的,再去禀明公主。”
嘱咐完了实在不放心,又补了句:“你也不必为难,若是看不懂,亦或算不明白,尽可告之我。”
青凝应下,便在东厢房的暖阁中翻看起来。
这侯府中除了老太君外,便属长房最殷实,私库中不少御赐之物,往来支出也频繁,核对起来颇有些不易。
沙漏滴滴答答,从辰时末到申时,这位陆家小娘子坐在案前八风不动,连午食都只匆匆进了几口。
瞧见她面前连个珠盘也无,一声不吭,东暖阁候着的两个婢女互相使了个眼色,努嘴偷笑。
听说这位陆家小娘子昨日夸下了海口,说是善珠算,等真翻看起账本来,却哑口无言了。
孙姑姑于碧纱橱外观望了几瞬,颇有些担忧,她转身走出冬暖阁,正要同长宁公主禀明此事,却见世子崔凛进了锦绣阁。
着了空青云纹织锦的年轻郎君,身姿挺拔,面目清朗,如玉山将倾,孙姑姑颇为欣慰,一眨眼,公主的儿子也长这么大了,不但生得好,且文韬武略,品行清正,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儿郎
她不忍打断母子相见,便将方才之事咽了下去。
又过了两刻钟,东暖阁中还是一丝动静也无,孙姑姑憋不住,颇有几分踌躇的进了正厅。
长宁公主正同崔凛说话,余光瞥见孙姑姑神色不虞,放下茶盏问了句:“姑姑可是有话要讲?”
孙姑姑便道:“公主,这个时辰了,陆家小娘子坐于案前一言不发,连个算盘也不会用,怕是一本账册也未看明白。一个小娘子随口说的话又怎能当真,长房账目繁杂,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应付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连带着您也丢脸。依老奴看,还是不要赌了,生生浪费了时间,请了明月来才是正经。”
长宁看了眼天色,可有可无道:“好,就依孙姑姑,去请明月来。”
她说完又颇有耐性的对崔凛解释道:“凛儿可还记得昨日宴上的陆家小娘子,今日本宫请了她来看账册,倒是哑了,真是可惜了,花架子一个。”
崔凛垂下眼睫,用杯盖轻拂了下杯中的茶沫,未置一词。
孙姑姑得了应承,忙打发人去了公主府,只她也晓得,现下正值年节,公主府上也需打点各处的节礼,以及核算年节的各项支出,明月估计忙的连轴转,也不知还有没有精力再来看侯府的账目。
若是她实在忙不过来......
孙姑姑正在思考,若是明月忙不过来该有谁来补这个缺,就见东暖阁的婢女朝她行礼,道:
“孙姑姑,陆娘子说账本已理清,要奴婢来禀告您一声。”
第11章
浆果
青凝走进正厅的时候,孙姑姑已着人请了明月来。
长宁公主放下茶盏,饶有兴致的看向青凝:“陆娘子看了几册?可有为难之处?”
青凝便抬起头回话:“回公主,账册已全部理清。”
她这话一出,倒叫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孙姑姑心善,生怕这小娘子一时逞强,最后出了差错下不来台,提点她道:“小娘子,话不要说太满,这账目需得仔细看,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
青凝知她是好意,便朝孙姑姑安抚的笑了下,而后挺直了肩背,一五一十道:“去岁长房添置婢女五人,花费六十二两纹银,如今长房共有仆役五十八人,去岁一年为其支付月钱五百二十两纹银并六百四十八文,是以人口方面总共支出五百八十八两六百四十八文钱。
“人情往来方面,中书令孙相国之母寿辰时,为其送上玉观音,耗费纹银一百二十八两,加上其余节礼,总共耗费八百三十二两纹银。”
“至于日常用度,去岁总共......”
小娘子声音清甜,条理清晰,将各项支出分门别类,一项项算出总和后如实道来。
说完了她递上第一张扉页:“公主请看,这是长房各项支出的汇总。”
“至于应收”
青凝顿了顿,继续道:“去岁大旱,庄子上收成减半,总计收上来三百石谷物,至于侯爷的俸禄,有一半用于体恤下属,其余归入私库......”
她又将长房今年登记在册的收入一项项核算出来,递上了第二张扉页:“这是长房去岁各项收入的统计,请公主过目。
最后青凝递上了第三张扉页:“这是去岁长房收益减去支出后的盈余,以及现下库房里所剩的物资。”
青凝说完后锦绣阁的厅堂中静默了几瞬。
孙姑姑亦是讶然失语。
长宁公主扫了几眼手中的扉页,递给了明月:“明月,你来瞧瞧,这位陆娘子说的可对?”
明月令人抱来了账册,手中的算盘打的啪啪响,过了许久,方抬起头笑道:“回公主,明月挑了几处核对,并未发现有误,这位小娘子算得精准,连半文钱也不放过。”
长宁公
主莞尔,赞赏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陆娘子,果真人各有所长。”
明月跟孙姑姑也都跟着笑起来。
青凝站在夕阳的余晖中,露出清浅的笑意来,她这笑倒不同于往日乖巧讨好的甜笑,是自信而笃定的,仿佛自己本该值得这些夸赞。
长宁公主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扬声道:“凛儿,出来吧,你赢了。”
青凝这才注意到,绢丝屏风后有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挺拔又清俊,待得那人走出来,她便瞧见了崔凛轮廓鲜明的侧脸。
长宁公主于贵妃椅上坐正,对青凝道:“方才你还未进来前,我同凛儿打赌,赌你今日能否算明白这账目。”
她顿了顿:“凛儿他,赌你可以。”
青凝没料到,崔凛竟会相信她,她讶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见他锋利的眉峰,挺拔的鼻,轮廓清晰的下颔。
她瞧见他似是有感应,掀起长睫,转头看过来,她便又慌忙避开了。
外头有婢女来询:“公主,方才立雪堂的丫鬟来说,今日大爷被老夫人留在了立雪堂用晚膳。您看今日这晚食可还是摆在东暖阁?”
长宁颔首,转而对青凝道:“今日你也替我忙了一天,总不能叫你空着肚子回去,留下用些晚膳吧。”
又对崔凛道:“凛儿也留下,你有多久没陪为娘用过晚膳了?”
长宁公主饮食/精细,东暖阁的席面上只摆了五六道菜,却道道都是需耗费不少工夫的精致菜肴。
青凝局促的坐在东暖阁的席位上,崔凛坐在她不远处,她稍稍转眸,便能瞧见他握着茶盏的修长的指。
青凝悄悄挪远了一点,她实在懊恼在松山寺时将他错认成了崔念芝。
她知道,崔世子定是以为自己乃蓄意勾引,同他见过的那些心机虚荣的女子一样,想扑上来博一个富贵前程。
其实细细想来,她同那些女子也确实无甚区别,只是她比那些女子更为实际,她的目标不是他,她只想堂堂正正的嫁人,嫁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譬如崔念芝。
青凝正胡思乱想,忽而听见长宁公主道:“听说陆娘子生在江南,府上刚来了位扬州厨子,你尝尝这道雨花茶虾仁可还适口。”
青凝从善如流,吃下一口后捧场的很,笑的又乖又甜:“好吃,茶香中和了虾仁的腥膻,入口清甜而不腻,余韵回甘。”
长宁公主忍不住轻笑,又替崔凛夹了一只虾仁:“凛儿也尝尝是否正宗,你在江南待久了,想来口味也变清淡了不少。”
瞧着崔凛吃下那只虾仁,又追问了一句:“如何?”
崔凛放下银箸饮了口茶,意味不明的瞧了一眼陆青凝:“雨花茶过重,茶香中带了微苦的口感,破坏了这道菜整体清新鲜嫩的特色。”
青凝刷的一下红了脸,他这话一出,倒显得自己那番话像是虚情假意的奉承,不过她方才也确实没说实话,这道菜是差点火候的。
长宁公主瞧瞧崔凛,又瞧瞧青凝,忽而觉得有趣,弯唇轻笑了声。
她停了银箸,随口问了句:“陆娘子算术了得,是跟谁学的?”
青凝如实道:“乃是我的父母亲授。”